睡眠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暗流涌动的记忆。我再次从那个下坠的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敲击。窗外天色灰蒙,房间里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指尖下意识地向枕头边摸索,触到了手机冰凉的外壳。屏幕亮起,没有新消息。这个认知带来一丝奇异的空落,仿佛和某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世界断了线。
昨晚图书馆里,苏灵汐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那句清冷的“以后如果遇到有趣的题目,可以一起讨论。不是学习上的事情也可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而陈砚最后那个含着泪、带着委屈的眼神,则是另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洗漱,换衣,动作机械。打开房门,那个纤瘦的身影果然已经立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株依门而生的植物。
陈砚抬起头,浓密刘海下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无声地望过来。她没说话,只是默默伸出冰凉的小指,勾住了我的。力道比平时要紧些,透着一股不安。
“砚砚,早上好。”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常。
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问:“阿珩,你昨晚……没睡好?”她的敏锐总是让我无所遁形。
“还好,可能是写题太入迷了。”我含糊地应着,避开了她的注视。
我们一起下楼,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走到楼门口,夏知予像一阵带着阳光气息的风冲了过来。
“阿珩!砚砚!早上好呀!”她笑容灿烂,但目光在我们俩脸上扫过时,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哇,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昨晚一起做贼去啦?”她故作夸张地凑近,看看我,又看看陈砚,“阿珩是不是又偷偷熬夜看星星了?砚砚你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穿少了?”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用手包住陈砚勾着我的那只手,试图给她一点暖意。
陈砚微微缩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只是低下头,耳根泛红。我看着夏知予努力活跃气氛的样子,心里那份因为撒谎和对陈砚愧疚而产生的沉重感,似乎被冲淡了一点点。
去学校的路上,夏知予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昨天的趣事,试图驱散我们之间的低气压。我偶尔应和几句,陈砚则始终沉默。小指上传来的力道时紧时松,像她起伏不定的心绪。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苏灵汐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线条交错,像一张无形的网。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题目上。当老师询问思路时,我几乎和苏灵汐同时举起了手。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认可的光芒。
讲解时,我发现自己的思路和她在某个关键点上不谋而合。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拿起笔,在草稿纸的角落飞快地写下一个更简洁的辅助线添加方式,然后极其自然地将纸轻轻推向我的方向。那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刻意,只有一种智力上的默契。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愉悦感涌上心头。不同于来自家庭的期望,也不同于陈砚那种令人窒息的依赖,这是一种建立在平等和能力认可之上的共鸣。
我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她正专注地看着黑板,侧脸线条清晰冷静,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挺翘的鼻梁上投下细小的高光。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注视感打断。我下意识地望向教室后门的窗户,那里空无一人。
但我几乎能想象出陈砚可能站在那里的样子——透过玻璃,死死地盯着我和苏灵汐的方向,眼神里混合着被抛弃的恐惧和灼人的嫉妒。
她以前就常这样,像个沉默的守望者。我甚至能感觉到,如果夏知予也在附近,陈砚可能会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不让情绪失控,她是在乎夏知予的,不想让夏知予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课间,夏知予果然溜到我们班门口,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又急切地说:“阿珩!我刚刚好像看到砚砚在文科楼那边往这边看,眼神吓死人了!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她的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担忧。
我心里一沉,努力挤出稍微自然些的笑容道:“没,没什么,可能就是……有点误会。”
夏知予皱着眉:“你可别骗我。砚砚那个样子……我看了都心疼。阿珩,你有事别憋着,跟我们说啊。”她的“我们”,包括了我和陈砚,一如既往地试图把我们三个紧紧捆在一起。
食堂里喧闹依旧,但我们这一桌的气压低得吓人。陈砚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用筷子机械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头埋得很低。她只有在心情极度不好的时候会对食物做出这样“大不敬”的行为。
苏灵汐坐在我的对面,姿态优雅地吃着饭,神情平静,仿佛周遭的暗流与她无关。这种平静,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压力。
突然,陈砚从自己餐盘里,夹了一小筷她几乎没动的清炒豆芽,放到了我和夏知予的餐盘里。动作带着一股倔强的意味。然后,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直勾勾地看向苏灵汐。似是对主权的宣泄,又像是对这头突然闯入自己领地的神秘物发泄不满。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灵汐放下筷子,用餐巾纸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迎上去,却是对着我说话,声音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江珩,不合适的给予和过度索取,本质都是关系的消耗。你觉得呢?”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所有伪装。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眼看就要爆发。
“哎呀!今天的冬瓜汤真好喝!”夏知予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同时,她“不小心”把汤勺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立刻弯腰去捡,趁机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提醒。捡起勺子后,她立刻笑着给陈砚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砚砚,这个红烧肉炒得可嫩了,你尝尝!多吃点肉对身体好!”又转头对苏灵汐说,“苏同学,你别光吃饭,也喝点汤呀!”
但紧绷的气氛并未缓解。夏知予看着陈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苏灵汐无动于衷的平静,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拉住陈砚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砚砚,走,陪我去买瓶酸奶!我突然超级想喝那个黄桃味的!”
陈砚僵持着不动,夏知予几乎是用上了力气,半拖半拽地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一边还对我和苏灵汐挤出一个笑:“你们慢慢吃,我们马上回来!”强行将陈砚带离了这个即将爆炸的战场。
我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难堪淹没。餐盘里多出来的豆芽,像是一种无声的谴责。
苏灵汐看着我,淡淡地说:“你似乎总在勉强自己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但你不是粘合剂,江珩。”说完,她端起餐盘,也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喧闹的食堂中央,感觉自己像个孤岛。
放学铃声像赦免令,又像审判钟。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里乱成一团。苏灵汐走过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学校对面新开了一家书店,听说进了不少数学竞赛和天体物理方面的书,要去看看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天体物理……那是我藏在心底,几乎不敢触碰的词。我下意识地看向后门,陈砚和夏知予已经等在那里了。陈砚的目光像黏在我身上,充满了乞求和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她们,喉咙发干。“砚砚,知予,”我艰难地开口,“今天……我得去帮老师整理物理实验室的器材,可能很晚……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砚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那种破碎的、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锥心的痛楚:“阿珩……你为了她……骗我。”
说完,她猛地甩开我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转身就跑,瘦弱的背影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夏知予惊呼一声“砚砚!”,焦急地看了我一眼,追了上去。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和苏灵汐在书店的时光,是这一天唯一的喘息。当我在书架角落找到那本《大众天文学》时,几乎雀跃。苏灵汐拿起另一本《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淡淡地说:“看来我们兴趣相近。”
结账时,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书,随口问:“想过以后学这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嗯,比……当老师有意思。”
她若有所思:“星辰的运行,的确比教案更吸引人。”
这句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被各种期望压得密不透风的心房。然而,这光亮是短暂的。
回到家,母亲正围着围裙,追着喂弟弟吃饭,额上带着汗珠。看到我,只是匆匆一句:“回来啦?饭在桌上。”便又去忙了。我默默放下书包。母亲习惯性地过来帮我整理,拿起书包时,那本崭新的《大众天文学》滑了出来。
母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拿起书翻了两下,语气带着不满:“又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书?看这些星星月亮能当饭吃?”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生活的疲惫,“你爸一天到晚就知道忙他那些学生,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操心……你弟弟眼看就要上幼儿园了,到处都要用钱。你就不能实际点?将来像你爸一样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多好!别整天想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的话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那种“为你好”的禁锢,对我梦想的轻蔑,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窒息。我没有争辩,只是沉默地夺回那本书,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将母亲的唠叨和弟弟的哭闹重重地关在门外。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我瘫坐在书桌前,抱着那本天文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滚:陈砚绝望的眼泪,苏灵汐冷静的话语,母亲不满的抱怨……我觉得自己像被撕扯成了好几片。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是夏知予。
“阿珩!你到家了吗?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担忧,“砚砚她跑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哭得喘不上气,我怎么敲门她都不开!阿珩,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我握着听筒,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阿珩,”夏知予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肯定也很难受。砚砚她……是太在乎你了,在乎得……可能方式有点让人喘不过气。但是,我们三个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事,说开了好不好?我看着你们这样,心里特别不好受。”
夏知予的话像暖流,稍稍融化了我心头的冰层。但我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哑声说:“知予,谢谢……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累。”
“那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明天……明天我再找砚砚聊聊。”夏知予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房间重回死寂。而此刻,在江珩家的对面,陈砚正蜷缩在自己家充满霉味和杂物的小房间里。窗外邻居的争吵声隐隐传来,她却像听不见。她紧紧抱着一条旧围巾,那是江珩初中时用过的,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熟悉的气息,这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和氧气。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绝望。“阿珩是我的……是我唯一干净的东西……”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那个苏灵汐……她凭什么?她看阿珩的眼神,像在解剖一只蝴蝶的标本……她根本不懂阿珩对我有多重要!”
她想起夏知予阳光般的笑容,想起她总是努力调和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愧疚。“小予是肯定站在我这边的……可是……没有人能代替阿珩。没有了阿珩,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个念头再次疯狂滋长:“如果阿珩被她抢走……如果连阿珩都不要我了……” 黑暗中,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扭曲而坚定,一个清晰又可怕的计划在脑中成形:“要是苏灵汐消失就好了……只要没有她……一切就能回到从前……阿珩就会只看着我一个人了……”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吞噬着所有的星光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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