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散乱处，一把短匕横卧其中。
“恨我吗？”男人湛蓝色眸子中的风浪还未平息，他垂头看向身下依旧呼吸急促的女子，低声问道。
赵明玞手臂横在脸上，遮住了双眼，听到男人的话几不可见的扯动了下唇角。
“这是我寻求你庇佑的代价，没有恨与不恨。”
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闻言男人自嘲的轻笑一声，他就知道，即使再问千遍万遍，她的答案也是一样。
歧野从她身上退开，扯过被子遮住了那布满红痕的身子，“睡吧，我去守夜。”
说着他弯腰将匕首捡了起来，并将赵明玞的衣服整理好放在了床头。
“王邈应该没有骗我们，这个地方很安全，今夜你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尽管榻上的女子并不愿意搭理他，他还是忍不住没话找话。
门被轻声合上，榻上的赵明玞放下手臂，转头看向门外的人影，喉中似吞了千斤石头，堵的难受。
他们之间本就是交易，但他却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她呢，是不是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
一年前……
“二王子殿下！雨太大了，我们还是先找地方避雨吧！”
豆大的雨点子砸在人的脸上，连前路都看不清楚，和亲的车队陷进泥泞里，寸步难行。
“前面有个山洞，人马先行进去避雨！”歧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吩咐道。
他翻身下马，从褡裢里取出一把油纸伞，快步走到车队中间赵明玞的那辆马车前，“长公主殿下，大雨难行，还请移驾，待雨歇再赶路。”
赵明玞打开车门，看向歧野朝她伸出的手，心中只觉不妥，但眼下面前的这个男人浑身湿透举着伞站在雨中，也容不得赵明玞再扭捏。
赵明玞将手放在男人掌心，被他小心的牵下马车。
也许是宿命，注定了他们二人要彼此纠缠不清。
突然间，数支冷箭穿过层层雨幕从四面向赵明玞射来……
“保护王子殿下！保护长公主！”
变故发生的太过猝不及防，众人已来不及上前，歧野持伞扫退数支暗箭，但大雨阻碍视线，妨碍了他的听觉，一支射向赵明玞的箭已近在眼前，歧野来不及思考，只能以身作了赵明玞的肉盾。
暗处的杀手看到歧野中箭，任务既已完成，便都速速离开。
“二王子！二王子，你怎么样？”赵明玞扶住歧野的手臂，看着他被射穿的肩膀处淌出的黑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箭有毒！”
众人拥簇着歧野来到山洞，燃起了火堆，取箭的过程太过残忍血腥，赵明玞不敢看，可这个男人若不是为了救她，也不会被毒箭所伤。
随行的廷医看着歧野伤口处蔓延出的黑色血线急得满头大汗，这条线一旦走入心脏，就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先生可知这是何毒，可有解药？”赵明玞心下内疚难安，于是问道。
廷医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廷医都束手无策，整个漠北使团顿时乱作一团，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又逢大雨，二王子遇刺死生难料，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本王即便是今日死在这里，你们也要将公主完好无损的带回鄢城。”
歧野倚靠在石壁上，看向不远处的赵明玞，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
秦玥，你托付的事我怕是做不到了……
只是遗憾此生再难见你一面……
歧野合上眼睛，肩膀上钻心的疼让他没精力再去思考其他的事，多少年了，无数次的刺杀意外，即便他无心汗王之位，容尉也不肯放过他。
现在，上苍也不愿意再格外眷顾他了。
赵明玞也是焦急的来回踱步，她突然想到临行前秦玥不光交给了她一块符篆，还偷偷往她袖中塞了一个小方盒子，上了马车后她悄悄打开过，里面只有一颗药丸，秦玥说是保命用的，但她并不确定这玩意能不能解毒。
“你看这个有用吗？”赵明玞没有犹豫，将盒子从怀中拿出，交给廷医。
廷医一愣，随即拿过盒子打开，待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先是疑惑，之后再三确定，大喜过望道：
“这是这是生息丸！这是南昭才有的宝贝，如今其中的一味药早已绝迹，现存的药丸那是有市无价，公主怎么会有？”
“这能解毒吗？”赵明玞没想到秦玥竟然将这样珍贵的东西送给了自己，但此刻她最关心的还是这颗药丸的功效。
“何止是解毒，”廷医捧着盛药丸的小方盒子喜出望外，“就是起死回生也未尝不可！”
说着便跑到歧野身侧，小声唤他：“二王子，快服下药丸。”
歧野半昏半醒间嘴巴里就被塞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本能的用舌尖往外顶，当他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一改之前颓丧之气的廷医时，才明白他吃的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解毒的丸药吧。
苦涩与药香在唇齿间散开，一旁的侍从递来水袋，喂了他几口水，这才将苦味减轻了许多。
赵明玞看歧野服下药丸，便回到原处坐下。她的头发还在滴水，湿透的衣服层层贴在身上难受的厉害，浑身更是冷的打颤，男人们都脱了上衣在火上炙烤，可她是女子，只能强忍着。
秋桐在一旁干着急，公主何时受过这种罪，这万一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柴火堆烧的噼啪作响，赵明玞抱着双腿坐在火堆前，突觉鼻腔一痒，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
“阿嚏！”
歧野回头看向在火堆前缩成一团，浑身湿透，冻的瑟瑟发抖的女子，心中不知怎地竟觉得她的模样可怜极了。
也幸好山洞里有先前行人剩下的干柴，不然这滂沱大雨的连个取暖的东西都没有，赵明玞这样想着，直觉得头昏脑涨，眼皮沉的厉害。
许是着了凉，身子渐渐发烫。
“主人！”许久未归的鸣狐去而复返，待看到歧野缠着布条的肩膀时顿时沉下脸来，他问其他人，“到底出了何事？”
歧野嗤笑一声，眼底露出狠厉，“这是最后一次。”
鸣狐从小与歧野一起长大，虽是主仆，但更胜似兄弟，他清楚的知道歧野从小到大的每一次意外遇险，无一例外几乎都是王后与大王子的手笔。
“鸣狐大人，王子殿下已服下生息丸，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的，大人不必担心。”廷医上前道。
“公主！公主醒醒！”秋桐看着赵明玞通红的脸颊，急切的喊她，却发现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慌忙跑到歧野那边，却被鸣狐的长刀拦住。
秋桐都快急哭了，她哀求的看向鸣狐，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大人行行好，公主淋了雨发起了高烧，现在昏迷不醒，求王子殿下救救公主！”
说着便跪下来一个劲儿的便歧野的方向磕头。
生息丸有安神助眠的作用，歧野正在熟睡，丝毫没有察觉到秋桐的动作。
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沁满泪水，额头都磕破了，然主人有伤在身，鸣狐虽不忍却也不会因为她去吵醒歧野。
“你先起来，廷医去给公主瞧瞧。”
“谢大人！”秋桐又朝鸣狐磕下一头。
这一个多月的行程让秋桐看明白了许多事，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拿晋国的长公主当回事。也是，一个被自己父皇拿来和亲的棋子，又能换来谁的尊重呢？能活下去，就已是万幸，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姑娘不必担心，公主殿下是淋雨染了风寒，病情看着来势汹汹，其实没有大碍。”
廷医给赵明玞熬了药，秋桐伺候她吃下，然后让她躺在了自己的腿上。
路程还有大半，她们真的能活着到达鄢城吗？
秋桐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赵明玞，那样鲜活，年轻，美丽，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要嫁给一个比自己父皇还要年长的男人，成为他的妾，就算是勉强苟活，这样的日子怕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吧……
傍晚雨歇，车队继续前进，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郡阳。
客栈里，赵明玞望着茶杯里凉透的茶水，做了一个决定。
这是她这一个多月来，反复思量过的，既然远离故土，无人庇佑，那她就只能自己去寻一条活路来走。
她不能再听天由命，秦玥说的对，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活下去，才会有新的希望。
“公主真的要去和那个二王子谈交易？”秋桐不敢置喙赵明玞的决定，但她仍觉得此行太过冒险。
“秋桐，二十多年了，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次，这次离开临川，是福是祸就要看怎么走了。”
而另一边，歧野正在看鸣狐带来的密件。
“大王子的人与南昭来往密切，阿萨将军让主人早做决断。”鸣狐一如既往的绷着脸，只是这一次，格外严肃。
“哼！他无非就是为了汗王之位，再者，南昭与我漠北都受制于晋国，他想上位之后，联合南昭，一同对付晋国。”
歧野将密件在蜡烛上点燃，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有时候不争不抢，就是被迫等死。
可同样的，没人想死，歧野也一样。
“明玞有事求见二王子殿下。”
屋里的歧野听到赵明玞的声音先是诧异而后勾唇一笑，“请公主进屋一叙。”
“公主身子可无恙了？”歧野裸着上身，肩膀上还缠着白布，他知白日里赵明玞淋雨受了风寒，于是问道。
赵明玞俯身一拜，“托二王子的福，明玞已经没事了。”
“公主坐吧，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赵明玞看了一眼一旁的鸣狐，对歧野说：“我想与二王子单独谈谈。”
歧野闻言，递给鸣狐一个眼神，鸣狐点点头退下。
“公主有什么话就说吧。”歧野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赵明玞，对她说。
“明玞只身一人在漠北恐难自保。”赵明玞望向歧野的眼睛，直截了当的告诉他。
歧野闻言眯起眼睛，他不确定赵明玞此举的意思，于是问她：“公主是想寻一靠山，公主此举是为了晋国？”
“不，明玞此次只为自己。”
歧野听后笑了起来，说不上讥讽，却也有几分笑她不自量力，“公主一柔弱女子，既不能冲锋陷阵又不能坐镇朝堂，公主于我，有何作用？”
她想上他的船，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船哪有那么好上。
赵明玞思量片刻，说道：“晋国并不想与漠北开战，不然也不会迫我和亲，而贵国的大王子却是好战之人，若是来日他登大位，晋与漠北将永无宁日，届时便会血流漂杵，尸横千里。”
“然后呢？”歧野问她。
“我修书给我弟弟，助殿下登上汗王之位。”赵明玞攥紧双手，她第一次与人谈判，紧张的厉害，声音都有些抖，她不确定这人会不会答应。
闻言歧野反问她：“漠北与晋国早晚会有一战，既然避无可避，又为何要避呢？”
“此时开战，与二王子无益，而且这一路走来，几次的刺杀就说明大王子极为忌惮二王子，若是他登大位，二王子还有活路吗？”
赵明玞审时度势，替他分析局势。
“接着说。”歧野突然来了兴趣，这个长在深宫的公主，好像知道的还不少。
“明玞此生已陷入泥淖，难以脱身，可在那日到来之前我还想挣扎一下，若是能脱身而去那是老天眷顾，若是越陷越深那也是命中注定。”
“公主在怕？”
“是，明玞知晓漠北的惯例，汗王驾崩后妃子要殉葬，明玞是和亲的公主，代表两国友好之谊，想必不会轻易用来殉葬，那就只有另一个结局，成为新任汗王的妃子。”
赵明玞注视着歧野，告诉他：“作为一个女人，明玞不想像个物件一样在男人之间被传来传去。”
赵明玞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魄力，离鄢城越来越近，她心里的恐惧与日俱增，她不想也不要任人鱼肉。
“所以，公主选我？”歧野明白了赵明玞的意图，于是指向自己问她。
赵明玞看向歧野的眼睛，无比认真的告诉他：“是，明玞觉得跟着二王子的结果也许会比跟着汗王与大王子要好上许多。”
“哈哈哈哈……”歧野突然笑了起来，他头一回听到如此好笑的笑话，一时间竟难以克制自己了，“公主不会真的以为我比容尉良善吧？公主拿自己去赌一个并不了解的人，代价你承受的起吗？”
赵明玞摇摇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二王子救过明玞的性命，不论殿下当时是处于什么目的替明玞挡了那一箭，救了就是救了，明玞感激不尽。”
歧野突然很无奈，这么天真这么轴的女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都有几分同情她了，“公主将生息丸都拿了出来，两清了。”
“不，那不一样，生息丸再价值连城，那也是死物，比不得殿下的以命换命来的珍贵。”
歧野收了调笑的心思，他第一次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端坐在那里，落落大方却又懵懂无畏，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却又有几分不曾掩饰的恐惧。
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想让人怜惜也想让人践踏……
“公主执意如此？不后悔？”他又问了一遍。
“是。”
“那今夜，公主留下。”
他已经给过她两次机会，既然她要以身饲虎，那他便遂了她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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