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窄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商明泫停好车，用手机查看几条讨厌的工作邮件（有些人总爱在下班时间发邮件），然后锁车，走进熟悉的黑暗走廊。
窄门是上海目前最火爆的清吧之一，每天晚上不到七点吧台就已经坐满了客人，连老客人有时都难以在十一点后觅得一个座位。
酒吧老板是个有个性而有魅力的女人，很少摆老板架子，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亲自上阵调酒，偶尔还会赠送当晚所有女客人一杯特调。
说起来，窄门的老板与她颇有缘分。
那晚上海的雨下的很大，雨刮器徒劳的左右摇摆，却还是擦不净挡风玻璃上被雨水搅浑的城市霓虹。
商明泫驱车去与一个投资商吃饭，刚从城外回来，只见高速路上有一台白色的奥迪打着双闪停在路边，一个高挑的女人撑伞站在路边，一手举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一边看着奥迪的左前胎——似乎是爆胎了。
雨很大，又刚好是工作日，高速路上车很少。商明泫想着等警察到还不知要多久，于是缓缓把车开到奥迪的后方，在车主惊讶的目光中走下车，撑着伞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奥迪车主苦恼地指着自己的轮胎，说是不知雨天路滑还是怎么着，一个轮胎莫名其妙的爆了，差点没酿出事故来。
商明泫单膝跪地左右查看，断定是前胎爆胎，于是从自己的后备箱中拿出工具箱和一个备用轮胎，稍显生疏的帮奥迪车主更换轮胎。
“试试，应该没问题了。”
她擦掉脖子和手臂上淋到的雨水。
奥迪车主感激之余，还有闲心开个玩笑：“真是帮大忙了，救命恩人。”
两人相视一笑，交换联络方式，然后一起驱车回城。
奥迪车主为表感谢几次约她吃饭，可惜商明泫那时还在金融行业搬砖，经常出差加班，总是没时间赴约。
没想到一个月后，偶然一次机会，商明泫听同事说有一家新开的酒吧味道很棒，于是准备一个人在周末夜里去尝尝。
推开门，就见一个高挑的黑衣女人站在吧台边调酒。
她黑色的头发微微烫过，几缕发丝垂在眉眼边晃荡，看见客人进来，抬头说欢迎光临。见到来人，动作却一顿，忙问是不是那个晚上替她换胎的好心人。
缘分有时真是奇妙。
路上遇见的陌生人而已，她们相处起来居然格外合拍，于是两人很快成为好友，偶尔还会一起去旅游踏青。
“陈老板，生意还是这么旺。”
商明泫放下手袋，笑着与吧台边的好友寒暄。
“哎，麻烦你再多来几次，自从你来了，我店在小红书都火了你知道伐。”
“关我什么事？”
陈霄脱下手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几下摆弄调出页面，举到商明泫面前：“诺，你都被人挂网上捞人啦。”
确实是一篇捞人帖子，热度不低，居然还有个百来条评论。
商明泫笑笑，把手机还回去：“那你要把我供出去吗？”
“我才不，你就留这给我吸金——”
陈霄做了个幼稚的鬼脸。
不多时，一杯金汤力轻轻放在商明泫的手边。她捏着酒杯仰头喝下，金酒和淡淡柑橘气味在舌鼻间环绕。
陈霄调酒功夫厉害。她调的酒，初尝时味道不烈，颇为淡雅，几杯下肚，却容易越喝越醉。
“今夜没有乐队？”
商明泫看了眼手表，今夜是周四晚，照理来说应该会有提前约好的Live band表演。
果然，陈霄摇摇头，解释道：“键盘手得了流感，把其他人感染了，我让他们多休息几周，不急这几天的。”
商明泫“哦”了一声，接住下一杯送来的干马天尼。
她酒量好，几乎没喝趴下过，若是度数一般的酒叫她喝，有时连微醺的感觉都没有，于是陈霄为她专门定制了专属酒单，从度数低的鸡尾酒开始，慢慢上到几乎算是纯饮的特调。
闲暇时商明泫不喜欢玩手机，往日工作的时候看电子屏幕已经看够了，凡事工作以外的场景，她能不看手机就不看。
酒一杯一杯的喝，耳边客人聊天的声音不绝于耳。
往常有乐队演出，也不觉得嘈杂，看着乐队表演，也算是打发时间。现在没有音乐，人声鼎沸间，只有音响播放的爵士乐陪伴她，一人喝酒，居然喝出点寂寞的味道。
窄门每日爆满，陈霄总是忙的团团转，商明泫不想打扰她工作，于是干脆从手袋中拿出手机，回复那些讨厌的工作邮件。
她一工作起来往往忘记时间，也忘记喝下的酒是第几杯。反正等她把工作全部搞定，已经喝得有些微醺，反应迟缓起来。
面前又递来一杯蓝色的调酒，商明泫懒懒地伸手接住，正要喝下，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年轻女声在耳边响起：
“老板，你还真是工作狂啊。”
商明泫皱眉，放下酒杯，扭头去看——那个公司里的实习生小孩何时跑到自己身边坐下了？
“你——”
林思洛不等她话问完，自己乖觉地解释：“和朋友坐楼上，刚刚下来、呃、点酒，刚好遇到老板你。”
喝了酒的商明泫懒得去想，明明每台桌子上都有呼叫铃，按铃服务生就会出现，女孩为什么要自己从楼上走下来点酒。
她稍微打量小实习生一眼，眼睛在她的身上绕一圈，然后举起酒杯浅啜一口，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对。”
林思洛飞快地选择地把楼上的好友陈泽年抛弃，给她偷偷发微信让人自个儿走。陈泽年没回，不知道是喝的有点头晕在包间的沙发上小憩，还是干脆就懒得回她消息。
在她捣鼓手机的时候，商明泫已经把杯中蓝色的酒液一饮而尽，推还给面前的陈霄。
忙碌的陈霄一抬头，又见空酒杯回来，嘴角一抽，没好气地对面前的女人说：“我拜托你，喝得慢一点好不好？十分钟调出来的酒，一秒钟你就给我喝掉了，你可怜可怜我的胳膊吧。”
商明泫托着下巴对陈霄眨巴眼睛：“多喝点照顾你生意不好么？”
“好好好，较上劲了是不？今天不把你喝趴下酒钱算我的。”
林思洛看着两个女人对谈间笑盈盈的，好不熟稔，自己坐在一边，心里忽然冒出点难言的情绪。
说是失落，又像羡慕，还有点泛酸。只是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失落。
幸好商明泫只是有点微醺，反应迟缓了些，倒也没有真的喝醉，把隔壁的实习生晾在一边。她喜欢喝酒品酒，自然知道自己的酒量底在哪里，不会让自己轻易在外面醉倒。
“这个位置有没有预约？”她问陈霄林思洛现在坐下的位置。
“可以没有。”陈霄回答的很狡诈。
“那给这小朋友送一杯莫吉托吧，算我的账上。”
商明泫三两句安排好，才又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实习生。
鲜少看见林思洛穿私服的模样。
往日里尽管公司穿衣自由，没有严格的着装规定，但是大多数同事还是穿得较为正式，当然也包括小老干部林思洛同学。
今天难得见到工作以外的打扮，居然让商明泫眼前一亮。
林思洛穿着一件黑色V领上衣和牛仔短裤，深褐色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在脸侧，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颇具艺术气质的细框玳瑁纹眼镜。
女孩细长的双腿叠放在皮质黑色吧台椅上，被头顶的射灯照耀着显得更为白皙。
美中不足的是那双骨肉停匀的腿上有爬着几条显眼的疤痕，像是在哪摸爬滚打过，受过什么伤，却没有被人好生照顾着，因此留下了难以淡去的伤口痕迹。
商明泫默默收回目光，想了一会，也不知能和小朋友聊点什么，只好用工作当作开场白：
“宝洁的项目进度如何？如果有交代给你不会做的，记得早点来找我。”
她这句话说完，还有句“如果不会，我来教你”想说。可是话在唇齿间，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吞了回去。
没想到林思洛是个呆子，没察觉她寻找话题的尴尬，居然也就顺着她的工作话头讲了下去。从项目目前的进展具体如何，到有哪些供应商出了什么问题，再到她们组有哪个同事卡在了什么地方，零零碎碎的全部掰开了聊，自个儿聊的好不兴奋。
商明泫顿感头痛。她喝酒只是不上脸，并不代表没有感觉。
有点头晕，连身边人讲的话都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厢林思洛讲完了，眼睛亮晶晶的等待老板的回复，商明泫却没听进去多少在那边暗暗叫苦。
正巧陈霄递来了莫吉托解围，她忙不迭地推给女孩，露出一个微笑，抛出职场的万金油话术：“嗯，你说的确实是，我会再和A哥他们讲的。这阵子也辛苦你，我们干一杯。”
她举起装着白水的杯子和林思洛碰杯，喝下一些凉水冷静头脑，而林思洛以为自己收到了表扬，高高兴兴一口喝掉杯里的酒。
本来在楼上就和陈泽年喝了几杯，林思洛这杯下肚，脸开始微微发烫，又听见老板问自己腿上这道疤痕是怎么搞出来的，她得意的开始介绍自己身上的“功勋”。
从墨西哥讲到秘鲁，再从瑞士侃到希腊，反正她天南地北的经历听着不像个学生，倒像个小小冒险家。
本来商明泫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实习生的故事倒真有点意思，听着听着竟然也听了进去，讲到故事的转折点，还会催着问“然后呢”。
两人喝着聊着，又是几杯酒下肚。商明泫的耳朵开始泛红，而林思洛把自己喝成了个大红脸。
身为大实习生几岁的“老板”，商明泫顿感不妙。她没想过要把小姑娘喝成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么几杯下去，就把林思洛喝的目光涣散，脸红的和猴子屁股一样。
其实林思洛在楼上已经和朋友喝了几杯，所以醉的更快。而不知情的商明泫则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只想着，这样的酒量，小朋友居然还学人来清吧玩，以后有机会了还是要教育教育。
看着时间差不多，商明泫去了卫生间，顺便把账单给结了。回来时却听见一楼吧台有争论的声音传来。
她三两步快走到吧台边，就听到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正在和陈霄争执。
男人大概率是喝醉了，借着酒劲发疯，用上海话骂窄门今日没有乐队演出，也没有提前知会，让他和朋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陈霄为了安抚男人，答应给他免去小食费再打七五折，没想到男人却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走了，发着酒疯，非说要听到演出，不然就不肯回家。
不过陈霄既然能把窄门做到上海排名前端的酒吧，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见到男人这样耍赖，她眼神也冷淡下来，让服务生把门口的安保人员叫进来，把发酒疯的男人“请”到外面去。
那胖男人少说也有一百八十多斤，躺在地上，保安拖他倒也真的挺费劲。
几人正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过招”，角落里却突然响起零碎几声突兀的钢琴声。
商明泫的目光和众人一起望向乐队演出的角落，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脸蛋通红的林思洛摸到了钢琴边上，单手放在琴键上，正在缓缓弹奏。
柔缓悦耳的钢琴声响彻酒吧。本来只是看热闹的客人们立即把注意力转到了林思洛的身上，就连躺在地上的胖男人也被钢琴声吸引，坐直身体探头探脑地看向女孩，嘟囔着：“就是嘛，喝酒有表演才行......”
只是女孩弹奏的和弦实在简单，而且太过于柔和，几个单调重复的小节令人听得昏昏欲睡，顿感无聊。
二楼的客人见林思洛喝的脸颊红扑扑的，以为是第二个闹事的酒鬼，头摇一摇，感慨今日是怎么了，闹事的酒鬼竟然扎着堆冒出来。
而站在一边的商明泫算是精通音律，听到第一道琴音就猜到了小姑娘在弹奏哪首曲子。
曲子的开头部分，和弦简单，节奏很慢。然而几个小节之后，曲风一转，左手仍然弹奏与C大调相关的六个三连音重复主题，而右手则以快速的十六分音符六连音为主，像一阵凛冽的冬风似的，用及其快速锐利的音阶来贯穿轰炸听众的耳朵。
果然，那犀利的十六分音符六连音惊得全屋人一哆嗦，那胖男人更是浑身肥肉一抖，听得惊掉了下巴。
不过林思洛大概是真有点醉了，眼睛红红的，身形随着弹奏动作而起起[伏伏，虽然双手始终十分有力的放在键盘上，但是复杂度较高的小节还是能听出明显的瑕疵。
不过这首曲子听感华丽，难度很高，光是流利的演奏出来都算不易，更何况她弹奏的这样熟练而富有情感，所以尽管有些地方弹的磕磕碰碰的，曲子带给听客的震撼依旧强烈。
商明泫倚靠在柱子边的阴影里，一瞬不瞬地望着林思洛，不知不觉挂上了笑。
她算是明白，为何当时她问女孩毕业后何去何从，女孩虽然不知前路如何，却也不觉彷徨地回答：“可以做网球教练，高尔夫教练，钢琴老师，A-Level补课老师……多得是路可以走，不必现在就纠结。”
那时她想这样迷惘的年轻人，若是出了社会该怎么办，还曾想过要在公司为她留一个位置。
可是现在看来却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就算没有任何人的帮衬，光是林思洛手上掌握的技能，也能保她毕业后不会在上海喝上西北风。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键盘上纷飞，演奏的旋律像冬风一阵一阵的席卷而来。
商明泫想到了很久以前。
她第一次接触钢琴是去听美籍华裔钢琴家王羽佳的演奏会。在此之前，在母亲商揽方的建议下她一直练习小提琴。
古典音乐会的演奏家总是穿着正式，要么穿西服西裤，要么穿高贵典雅的礼裙。
那是商明泫第一次见到演奏家穿着浮夸暴露的亮片短裙和高更鞋登台演出。她后来了解到，王羽佳是如此有才华而有个性的一位钢琴家，以至于尽管她的打扮是如此桀骜不驯，却从没有批评声能够改变她。
那样惊人的勇气和对自由个性的追求深深吸引了商明泫，她甚至希冀过放下小提琴而转去学习钢琴。
可惜商揽方对她的要求更为强势，所以她除了有空与学习钢琴的朋友一起演奏，也只能偶尔抽空去国外听听王羽佳的演奏会，其实心里对于不能系统性的学习钢琴而感到遗憾。
不过，此时看见穿着休闲的林思洛在台上演奏钢琴曲目，忽然她觉得这样也很好。她意识到也许母亲是对的，自己也许不是喜欢钢琴，而仅仅只是喜欢能够用双手奇迹般地演奏出美妙音符旋律的人而已。
磕磕绊绊的一曲完毕，酒吧里掌声响起。林思洛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居然站起身，笑眯眯地对大家弯腰挥手致意。
躲在一边偷看的陈泽年捂脸赶紧把她从钢琴边扯出来，以免这人干出什么更加社死的事情出来。
她气急败坏地对林思洛说：“你你你，我就眯这么一会会，你就给我搞事情……”
林思洛被陈泽年骂了一会，又喝了一杯凉水，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干了什么，瞬间从脸红到胳膊，恨不得现在就夺门而出从此在上海市消失。
“这才喝了几杯你就脸红成这样，不是你的水平啊……”陈泽年疑惑地问，上下打量把自己藏到柱子后面的林思洛。
没想到林思洛躲的柱子正好就是商明泫倚靠着的那一根。她这一躲，却正好把自己送到了自己老板面前。
“老、老板。”林思洛结结巴巴地说，回想起自己喝多了，居然敢对着老板一顿吹牛，什么秘鲁希腊的，现在想起来简直想当场把自己了结在原地。
商明泫见她酒醒过来，慌慌张张的样子，轻俏地一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半晌，她夸：“弹得很棒。”
林思洛受了表扬，心里却很惭愧——天知道她许久不认真练琴，荒废了多少，只是听起来吓唬人，实际再让她多弹几首。
商明泫的目光落到隔壁的陈泽年身上。
那年轻女生看起来和林思洛关系匪浅，像是朋友，又比朋友多几分亲呢。可是两人五官两模两样，若说是年纪相仿的亲戚又不像，一时间商明泫拿不准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好问道：“那位是……你朋友？”
林思洛想了会，想说是异性姐妹，可是要真解释起来为什么是异性姐妹，那还要解释为什么她妈不能照顾她，要把她托付给别人带，还要解释为什么自己的老爸不管自己，那就渊源长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所以她神情闪烁，含糊地回答：“嗯，我们关系很好。”
商明泫挑眉，各种猜想在心里转了一圈，联想到之前看见女孩左手无名指戴着的钻戒，恍然大悟，自以为猜到了正确答案，于是对陈泽年带着歉意客气地说道：“真不好意思，我和她聊天，一不小心酒点多了。我已经把账单结了，你带着她回家休息吧。”
陈泽年从未见过商明泫，但是听林思洛叨叨过好几遍自己的老板长的多美多漂亮多厉害云云，又听见林思洛喊她老板，于是狗腿子立马抖起来，立刻态度坚决地对商明泫说：“老板放心，包在我身上！”
商明泫觉得她们俩之间的氛围怪怪的，但是也没多说什么。正要说告辞的时候陈霄终于处理好了醉酒闹事的男人，跑回来和她回合。
因为这男人醉酒闹事，陈霄最终决定给全场客人五折处理，心里对于失去的利润心痛不已，痛骂那男人八百回。
但是怎样？开门做生意的，难不成还真把客人送进局子里？那样别说今夜现场的客人有想法，恐怕这在网上舆情发酵，再也没人敢来她这喝酒了。
“咦？你们认识？”
陈霄左看看，右看看，八卦的很。
“谁和谁认识？”
“年年，这、这不会是洛洛吧？”陈霄惊叫道：“天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你们怎么进来玩也不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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