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江咬住了下唇,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们上层人太难讨好了,而且动辄便是性命之忧,我觉得还是我们老百姓好打交道。”
宋熙然肃容警告:“你少打歪主意,京城百姓,只能是陛下的!”
这话其实谢湘江懂,所以宋熙然一说出来,谢湘江便笑了。她挑了挑眉梢笑语:“宋大人您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止京城百姓,这天底下的百姓,都是皇帝陛下的。”
对她这牙尖嘴利反咬一口的本事,宋熙然早在公堂之上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他也不做纠缠,说道:“你知道就好。”
“所以呢,”谢湘江托着下巴,“我自然是想尽忠皇帝陛下,召集天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钻研探讨,别出心裁惊艳天下!”
宋熙然拧眉:“你办个花会,要召集天下的能工巧匠,还得最杰出的?”
谢湘江却是泰然自若理直气壮:“我有一些想法技法,但是非一人之力可完成,就想要找天下同行一起探讨探讨!何况秋兰会不是你朝廷京兆府出面吗,你若是嫌召集天下能工巧匠麻烦,您找工部借几个人也行的哈!”
宋熙然缓了口气,还是态度强硬地道:“你到底意欲何为,必须跟我先明明白白讲清楚,找工部借工匠,做出来的东西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谢湘江洒然道:“宋大人您放心!您做这件事不过为了功业前程,我可是为了自己的生死存亡,比您怕出差错多了!”
宋熙然道:“那你像这次牡丹花会一样,写一个方案出来,咱们好好斟酌!”
谢湘江连连点头说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熙然忍不住问道:“那你那方案何时能出来?”
谢湘江往椅背上一靠,斜射进亭子里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脸上,她颇为无奈地叹气道:“宋大人!我才出牢狱,要操心的事却是千头万绪,眼下我们农庄春耕刚完不久,我要忙着种植辛辣果,还要忙着练人手,去京城开百碗面的铺子,秋兰会的事又非同小可,您待我先仔细梳理了,一个月后我给您交方案好吗?”
一个月。
宋熙然内心里觉得不是不能等。但是突然觉得,既然这女子有想法,书写毕竟很慢,说出来也是能一同参详的。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谢姑娘大致与本官说说思路想法,也省得方案出来出现分歧,劳时费力准备仓促不说,真捅了什么篓子就麻烦了。”
谢湘江看看天色,问宋熙然道:“宋大人确定今日衙门无事么?有时间跟我在这里探讨参详?”
宋熙然甚是不以为然:“有事情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谢姑娘先说说就是。”
于是谢湘江说了。于是午饭在谢氏药庄用了。于是在夕阳沉没夜幕降临,忠婶进来问在哪里摆晚饭的时候,宋熙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回城的时间!
城门快要闭了!他回不了城了!
宋熙然气急得跺脚:“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谢湘江当时正拿着笔画图,在黄昏幽暗的光影中一脸懵懂无辜:“已经这个时辰了么?我一时忘我,竟然快天黑了?”
宋熙然急得抓过斗篷就往外走,谢湘江往门框上懒懒散散地一靠,说道:“宋大人!您快马赶到城门也是进不了城了!不若在我这里吃了晚饭,总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在城门下熬过一晚上的露重风寒!”
宋熙然停住脚,回头看着谢湘江那散淡神色里戏谑的笑意,不由得便起了争胜之心:“怎么?谢姑娘这是不打算让本官留宿?”
谢湘江摊摊手说道:“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出妾,又刺伤前夫坐过大牢,名声再坏点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宋大人您一向为官清正,夫妻恩爱,若留宿我谢氏药庄,孤男寡女一夜未归,被我玷污了名声实在是不妥。”
苍然而至的暮色给宋熙然拖下长长的影子,宋熙然听着耳边归鸟的呢喃,心却是突然沉静下来,他对谢湘江笑言:“无妨。正因为我一向为官清正又夫妻恩爱,就算借宿一晚,也不会有其他的声名流传。”
“如此,”谢湘江安之若素地点点头,“宋大人既洒脱至此,我谢氏药庄定盛情款待!”
宋熙然顺着话头说道:“你这药庄当真是风水宝地,清平王爷下榻之时,谢姑娘以一道素火锅让众人称赞惊艳。如今正好借此机会,弥补我当日回城,错过这稀罕美食的遗憾。”
“好。”谢湘江转头对忠婶道,“宋大人要吃素火锅,忠婶你快去牡丹园会客厅,为宋大人准备。”
牡丹已谢,会客厅还保持着当初的布置。宋熙然甚是慵懒地斜靠在那名为“富贵”的松软坐具上,拿着一本话本子翻看。
话本子是个待月西厢的爱情故事,于宋熙然来说,无论是情节还是文辞都甚是粗糙无聊,他翻看了几眼,就顺手放在小几上。却突然瞟见谢湘江正在一旁的书架旁,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盆景。
彼时灯光晕黄而温柔,照得那个女子低头的侧脸也格外晕黄而温柔。她安静无言地摆弄着手中的木质模型,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表情,莫名产生了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
这是宋熙然在别的女子那里从未产生过的悸动,甚至感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突然便想起了当时牡丹花会,也是在这个会客厅,在这个过于新奇舒适的坐具面前,年老的花匠转述谢湘江的话,说来这里居住的客人,最多不过三五天,既然偷得浮生一晌贪欢,自可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而今看着那个专注摆弄模具的女子,宋熙然压抑着自己错乱的心跳,脑海里陡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在这偏远静寂的药庄,值此良宵,或许真可以来一把放浪形骸。
但是他不敢。一念起而千劫至,宋熙然在绮念心动的刹那间心思百转,最终万念俱灭。这个女人绝对绝对不是自己可以招惹的!因为他永远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这女人在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不可思议的事来。
谢湘江无知无觉,此时她调试好了模具管道,对宋熙然道:“宋大人,你来帮个忙。”
宋熙然规行矩步走过去,站在谢湘江身边,注目在她手中的器物上。
“您看,这就是我和您说的喷泉最简单的原理,我调适好了,手把着不能动,您帮我注入清水试试。”
宋熙然环顾了室内一圈,看到小几上的茶水:“茶水可以吗?”
“好。”
于是宋熙然提壶,在谢湘江的示意下将水缓缓地注入谢湘江模具的小孔,然后,在三两个呼吸之后,谢湘江突然松了下水出口的手指,水流以一种喷薄而上的姿势四射开来,飞珠溅玉。
宋熙然“呀”的一声后退躲闪,骇得手里的壶差点丢掉!也有少许的水珠溅到谢湘江的衣上脸上,但谢湘江不以为意,而是回头对宋熙然道:“宋大人你没事吧?”
刚才的反应有点丢人掉价,宋熙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掩饰道:“没事!这个东西当真新奇,居然真的可以逆势而起!来,咱们再来!”
谢湘江道:“这回您当心,随着我调整出水口的形状,水柱会有相应的变化。您别害怕,这么点的小水柱,淋不湿您的!”
宋熙然再次上前,为了看清水流的线路,低着头与谢湘江几乎挨在了一起:“你这次把出水口朝外,别直直地朝上,要喷也是往外喷。准备好了,我倒水啦!”
随着水柱的喷起,宋熙然兴奋地有些忘情:“哇!真的可以!可以圆可以扁,还可以摆动!这个扇形的好美!”
两个人呼吸可闻的距离,他言语吞吐呼吸间的气流直喷到谢湘江的脸上。
这边厢忠婶进门,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几乎贴在一起的侧影,一时犹豫,没敢出声。
她家姑娘当年就是走错了一步,而今这状况,可是千千万万不能再走错一步了!这宋大人千好万好,但是他家里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家姑娘万万不可能再做妾的!
这般想着,忠婶大嗓门地呼喊道:“姑娘!宋大人!素火锅都备好了!”
谢湘江转头看向忠婶,她飘起的发丝擦过宋熙然的唇角,片刻流连在他的颈项间,才悄然落下。
谢湘江松开手里的管子朝忠婶走去,中途回头对宋熙然言笑晏晏:“宋大人请用饭吧!”
宋熙然不知何故就有点心不在焉,他放下茶壶,净了手,坐在桌边。炭烧铜锅,菌汤已煮沸,小料已调好,菜蔬食材已齐备,谢湘江素手执箸,将食材轻轻拨入火锅。
灯烛跳跃,谢湘江自如地在一侧夹菜吃饭,忠婶甚是恭敬地给宋熙然布菜伺候。
夏初时节,开着窗,有温暖的风穿窗而过。
宋熙然吃出微微的汗,虽然只是寻常的菜蔬和面条,却吃得很是过瘾。他对谢湘江道:“你这秋兰会的心思实在巧极,我去和殿下说,殿下一定甚感兴趣,鼎力支持!”
谢湘江却是道:“宋大人不要觉得用模具可以成功,实操起来就一定能行。这个和牡丹花会不同,没有四大家和一众花商推波助澜,就没有那么天然好用的借口和助力。要真的想在秋兰节惊艳天下,就要提前三月召集天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共同钻研,或可一试。而且这件事,若只是供人观赏玩乐,陛下未必同意,还会斥之为玩物丧志。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宋大人和雍容王殿下是怎么也不会干的,是吧?”
宋熙然一笑:“这件事我去和殿下运作,你不用管!”
吃完饭已经是月上柳梢头,山中的月光似乎格外清朗,宋熙然与谢湘江走在树影稀疏的小路上,竟有种清风朗月心旷神怡的舒适感。
待宋熙然看到不远处谢湘江亮着灯的小院落,不由骇然停住了脚步。
“谢姑娘,你……不是带我去客房吗!”
谢湘江就在夜色中肆无忌惮地笑了:“怎么,眼看着要走到我院子了,宋大人望而却步了?”
宋熙然看着那女人抬起下颔微微扬眉的表情,一时况味难言。但他毕竟是经过风浪见过世面的,言语间试探地问道:“谢姑娘这是要与下官,秉烛夜谈?”
谢湘江望了一眼天上月亮,笑语道:“如此美景良辰,若有缘与宋大人秉烛夜谈,当真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可就如当年我与永安侯,也是一个春夜,杏花开满秉烛夜谈,当时也觉得那是人生一大幸事。”
“谢姑娘的意思是?”
“我是再也不敢与哪位男士秉烛夜谈了!所有灾祸皆以美好开始,兰因絮果,不敢再重蹈覆辙。”
这边说着,但见忠婶捧着一个包裹,忠叔赶着一辆牛车在夜色中缓缓走了过来。
宋熙然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便笑了,但嘴上却是不肯饶人:“谢姑娘这是狠心,要让我夜宿城门外?”
谢湘江道:“我本来是想,你若不肯走,就把您在客房里迷晕,让忠叔带你去夜宿城门外的。但是宋大人您身份贵重,拿捏着我的生死荣辱,我几番思量下来不敢造次,觉得还是规规矩矩送您出门比较好。”
宋熙然于是笑出一嘴白牙:“谢姑娘似乎不止是这点胆子。”
谢湘江却是不再多话,顾自朝自己的小院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宋大人请自便!”
忠婶将包裹递给他,说道:“姑娘说,这是下午她与宋大人画的设计图,宋大人您或许有用。”
宋熙然接过,往牛车上一放,对忠叔忠婶拱了拱手,说了声“有劳。”
黑魆魆的城门外,一辆牛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耳边有夜枭远远的声音。
一轮明月在天。
忠叔尽职尽责地为宋熙然在牛车里铺好被褥摆好枕头。宋熙然却是倚在车辕处,看着清澈的夜空。
他的唇角带着笑。那真是一个聪明至极却也胆大包天的女人。
今天从他提起秋兰会事宜,她问他是否真的有时间探讨,就开始了算计他。然后她一步步用异彩纷呈的思路,用切中肯綮的质疑,让他完全沉浸其中忘了时间误了回城。然后她安排他夜宿城门口,他敢肯定,要是自己执意留宿谢氏药庄,那女人当真能做出迷晕他用牛车送他来城门口的事!
无他。能让他宋熙然忘了回城,势必是有一件羁绊住他脚步的大事!而这件事又绝不能是儿女私情!他这番夜宿城门,一则是昭示着这件事不同凡响的重大,另一方面,也是昭示着他们之间的清白!
牡丹花会的余波未消,这女人又成功地用这件事再次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而他作为道具人则被算计得连渣都不剩!
关键是他被算计得渣都不剩,却是内心里甘之若饴。
当真就是个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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