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阴影笼罩下家庭氛围,塑造了埃莉诺敏感而早熟的性格。
她能敏锐地感知到母亲的疏离。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歌声,换来的总是母亲那礼貌而空洞的微笑,和转身离去的背影。
她爱她的父亲,父亲的赞美是她自信的基石;她也爱她的母亲,但这份爱中,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由音乐构成的玻璃墙。她渴望穿透这层墙,得到母亲真正的认可,这份渴望,成了她童年时期最强大、也最痛苦的驱动力。
对于年幼的埃莉诺而言,母亲克里斯汀的爱,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遥远而神秘的群岛。
她能看见岛屿的轮廓,能闻到从岛上传来的、混合着忧郁与芬芳的空气,却始终无法找到一条清晰的航线,将自己的小船停靠在那片渴望已久的港湾。
尤其是,当她的歌声响彻整个宅邸的时候。
那一年,埃莉诺八岁。她的名字,已经开始在米兰上流社会的沙龙里,与“天才”、“神童”这样的词语一同被提及。
她的父亲劳尔,会像展示一枚稀世珍宝般,向每一位来访的宾客炫耀女儿的歌喉。
而埃莉诺,也早已习惯了在客厅中央,在那片由宾客们赞叹目光织成的地毯上,放声歌唱。
那天,是尚尼子爵为一位来自维也纳的银行家举办的家庭晚宴。
客厅里灯火辉煌,水晶吊灯将光芒揉碎,洒在贵妇们的珠宝和男士们的丝绸马甲上。酒过三巡,劳尔站起身,用银质的勺子轻轻敲击了一下水晶杯。
“先生们,女士们,”他容光焕发,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今晚,我的女儿,我的小埃莉诺,将为我们演唱一曲——来自莫扎特《魔笛》中夜后的咏叹调,《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
一阵礼貌而热烈的掌声响起。
埃莉诺提起裙摆,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走到钢琴旁。
她知道,这是所有咏叹调中最艰深、最炫技的一首。父亲选择这首曲子,就是为了在一夜之间,将她的天赋,彻底烙印在米兰的社交记忆里。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母亲的身影。
克里斯汀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沙发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裙,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曾动过的香槟。
她的坐姿一如既往地优雅、疏离,仿佛一位偶然闯入这场盛宴的、沉默的女神。
当埃莉诺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微微颔首,举了举杯,唇边泛起一个极其标准、却也极其空洞的微笑。
没有鼓励,没有期盼,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程序化的认可。
埃莉诺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但她很快将这丝失落压下。
她要唱,要用最华丽、最完美的声音去唱,她要融化母亲脸上那层永远也化不开的冰霜。
钢琴前奏响起,埃莉诺深吸一口气。
当第一个音符从她喉中冲出,整个客厅的喧嚣瞬间静止。
她的声音,不再是符合她年龄的童声,而是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和火焰般的热度。
那些连续不断的花腔,那些精准得如同机器切割般的断音,那些直冲云霄的高音,被她以一种近乎炫耀的毫不费力的方式,一一征服。
埃莉诺沉浸在音乐的狂喜之中。
她能感受到在场所有人投来的,混杂着震惊与崇拜的目光。她的父亲挺直了胸膛,脸上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维也纳的银行家摘下了单片眼镜,张大了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唱到一半,埃莉诺的余光瞥见了母亲。
她看见克里斯汀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缓步走向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她的背影纤细而孤单,像一个不愿被这狂热气氛所融化的、格格不入的影子。
那一瞬间,埃莉诺的内心被一种尖锐的刺痛钉住。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辉煌的胜利,却像是将母亲推向了更远的孤岛。
曲终,掌声如雷鸣般炸响。
“Brava! Brava!”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劳尔第一个冲上前,将女儿紧紧地拥入怀中,激动地亲吻着她的额头:“我的夜莺!我的小艺术家!你让整个米兰为你疯狂!”
宾客们蜂拥而上,将埃莉诺团团围住。
赞美之词像糖果雨一样向她砸来。
她微笑着,优雅地屈膝致谢,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天才少女。
但她的目光,却始终穿过人群,望向露台的方向。
透过玻璃门,她看见母亲正独自站在露台的阴影里,背对着客厅的璀璨与喧嚣。
夜风吹动着她的裙摆,仰头望着夜空,那姿态,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
客厅里的灯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孤独而易碎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克里斯汀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的注视,她转过身,缓缓地走了回来。当她穿过人群,走到埃莉诺面前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她伸出手,整理了一下埃莉诺因激动而微微散乱的头发,然后,她也开始鼓掌。
那掌声,清晰,缓慢,节奏分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的回响。
它不像父亲和宾客们那样热烈,更像是一种……
礼节。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祝贺你,埃莉诺。”
克里斯汀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周围的喧闹声在她耳边暂时退去,“你唱得……很好。”
就是这句“很好”,而不是“无与伦比”,不是“令人骄傲”。
这句平淡得如同评价天气般的评语,让埃莉诺的心,从被赞美捧上的云端,重重地摔了下来。
她看见母亲的眼睛,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灰绿色眼睛里,没有任何喜悦。
那里面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悲伤,一种仿佛在看着镜中另一个自己的,混杂着爱与苦涩的复杂情感。
那天深夜,当所有的宾客都已散去,当整个宅邸都已沉入梦乡,埃莉诺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悄悄地起身,赤着脚,走过冰冷的大理石走廊,来到母亲的卧室门外。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
她从门缝里,看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她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手中拿着的,不是珠宝,而是一本已经泛黄的、破旧的乐谱。
她看见母亲用手指,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乐谱上的音符。
那动作,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与悲伤,仿佛在抚摸一个早已逝去的挚爱之人的墓碑。
然后,她听见了。
她听见母亲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哼唱起了一段陌生但优美的旋律。
那声音,不再是她记忆中那般清亮华美,而是充满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一只翅膀被折断的蝴蝶,在黑暗中徒劳地挣扎。
埃莉诺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小女孩当时不懂得自己为何而哭。
长大了以后的埃莉诺却知道自己的泪水因何低落。
母亲不是不爱她,也不是不爱她的歌声。
母亲只是……在她的歌声里,看到了自己被埋葬的人生,听到了自己永不再能发出的、灵魂的尖叫。
而她每一次在阳光下的放声高歌,每一次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都像是在母亲那颗早已枯萎的心上,又开出了一朵残忍而绚烂的花。
那晚的月光,第一次在小小的埃莉诺心中投下了如此巨大的,混杂着爱与罪恶感的阴影。
从那以后,她每一次登台,每一次赢得掌声,内心深处总会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妈妈,我的荣耀,是否又加深了你的伤痛?这份无法与人言说的隔阂,成了她艺术道路上最深刻的底色,也成了她日后理解巧巧桑——那个同样为爱所困、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的悲剧女性——的最原始的、也是最残酷的开门锁。
就这样,复杂的女孩在同样复杂的荆棘窝里长大了。
一个深秋的午后,已满十五岁的埃莉诺在家庭教师的钢琴伴奏下,练习威尔第的《弄臣》中吉尔达的咏叹调《亲爱的名字》。
当她唱到那段绚烂的华彩,一连串精准而轻盈的跳音如珍珠般滚落时,恰好从教堂归来的克里斯汀停在了客厅门口。那一刻,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女儿小小的、全神贯注的脸庞上,她的歌声充满了少女的纯真与憧憬,一如当年的自己。
克里斯汀的心脏再一次被攥紧。
但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开,而是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曲子。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埃莉诺回头,看到了母亲眼中……
与日俱增的,震惊、痛苦、怀念,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仿佛被灼伤般的惊恐。
“妈妈”埃莉诺怯生生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克里斯汀没有回答。她缓缓走上前,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的指尖冰冷。在长久的沉默后,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天鹅绒的首饰盒。
“这是……给你的礼物。”她的声音干涩。
那是埃莉诺记事以来,第一次收到母亲主动赠送的、与节日或生日无关的礼物。
她激动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珍珠发梳。那珍珠并非硕大名贵,却有着一种温润柔和、仿佛浸润了岁月的光泽。
它的样式很古老,带着一种北欧独有的简洁与忧郁。
“在你外祖父还是一位著名小提琴家的时候,”克里斯汀的声音低得像在说一个秘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女孩子们相信,这样的珍珠,可以守护歌者的声音,让它永远纯净,不被邪恶所侵染。”
埃莉诺并不知道,这把梳子,是她未曾谋面的外祖父,在女儿第一次登台前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她从故乡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与她作为“歌者克里斯汀”身份相关的信物。
它几乎是她被“囚禁”的过往中,唯一一件被允许保留的、象征着自由与梦想的遗物。
就在收到礼物馈赠的这天,米兰一位极富盛名的音乐经纪人,恰好是尚尼子爵家的座上宾,他亲耳听到了埃莉诺那足以与任何成名女高音媲美的歌声。
震惊与狂喜之下,他向劳尔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让这个女孩接受最专业的歌剧训练,他预言,她将成为下一个帕蒂。
劳尔先是犹豫,但在经纪人的极力劝说和埃莉诺充满期盼的眼神下,他最终同意了。
他认为,时代不同了,他的女儿,在他的庇护下,绝不会遭遇克里斯汀当年的不幸。
克里斯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她只是在那天深夜,独自一人来到女儿的房间,看着熟睡中的埃莉诺嘴角还止不住地上扬着,那可爱的,像花瓣一样满足的笑脸……
克里斯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她将旧日的护身符交给了女儿,这既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诀别。
她将自己被埋葬的梦想,连同那份与之相关的,无法摆脱的恐惧,一并寄托在了这个她既深爱又畏惧的、与自己如此相像的生命之上。
从那一刻起,克里斯汀·德·尚尼彻底退回了历史的背景之中,成为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舞台的追光,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移向她的女儿——埃莉诺。
接下来的几年,是埃莉诺生命中一段被音阶、咏叹调和无尽练习浸泡得密不透风的岁月。
她像是被放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由音乐构成的离心机,所有不相关的杂质都被无情地甩出,只剩下最纯粹、也最偏执的艺术追求。
劳尔为她构建了一个完美的、与世隔绝的艺术温室。
米兰最顶尖的声乐教师、乐理教授、形体教练,如同一颗颗精密的行星,围绕着她这颗冉冉升起的恒星运转。她的世界里没有舞会,没有闲聊,没有少女们热衷的无谓消遣。
她的时间被精准地切割成以“练习一小时”、“休息十五分钟”为单位的模块。
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她对完美的追求,达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
“不,不对!”
在米兰音乐学院一间洒满阳光的练习室里,十五岁的埃莉诺突然打断了钢琴伴奏老师的弹奏,她的眉头紧锁,仿佛正面临一场于她生死攸关,于他人莫名其妙的战役。
她走到钢琴前,指着乐谱上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琶音。
“这里的渐强,必须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水的过程,由一个点,向四周晕开,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般的速度。您弹得太快了,老师,它失去了灵魂。”
伴奏老师,一位在斯卡拉歌剧院工作了三十年的长者,无奈地看着这个比他孙女还小的女孩。
他从未见过如此“折磨”自己的天才,她会对一个音符的强弱、一个休止符的时值,反复纠缠数小时,直到她认为达到了乐谱背后那不可言说的“绝对真实”。
老天爷,他甚至不足以理解什么叫“一滴墨水的晕开”。
埃莉诺的倔强,是尚尼家族血脉里最顽固的遗传,这一点,劳尔多少得知,甚至还有点自矜。
一次,为了高音C的稳定度,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整整两天,只靠清水和几片面包维生,直到她的嗓音因为过度使用而嘶哑,劳尔不得不动用备用钥匙强行打开房门,才将她从那种自我毁灭式的苦修中解救出来。
劳尔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的女孩。
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我找到了……那个音,它藏在肋骨和横膈膜之间的一处缝隙里。”
这份偏执,也体现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的乐谱必须按照作曲家生卒年份的顺序摆放,琴房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固定的、精确到毫米的位置。
她坚信,这种外部秩序的建立,能够帮助她更好地掌控内心那个由音符构成的混乱而磅礴的世界。
她常常会在深夜,对着一首全新的咏叹调,反复吟诵其中的歌词,试图从字里行间,挖掘出那个角色在说出这句话时,主人公心脏为何而雀跃、寂寥、奔放、哀鸣。
她认为只有这样,她的歌声才能真正成为角色的灵魂,而非仅仅是悦耳的模仿。
在这段近乎与世隔绝的求学时光里,唯一能穿透她音乐壁垒的,是一个名叫索菲亚·罗西的女孩。
索菲亚是米兰一位没落伯爵的女儿,她的家族虽已衰败,却依旧保留着贵族的骄傲与对艺术的敏感。她不是歌者,而是一位极具天赋的舞者,在斯卡拉歌剧院的芭蕾舞团里学习。
她们是在一次剧院的内部交流会上认识的。当时,埃莉诺因为一个发音细节与指导老师争得面红耳赤,而索菲亚则因为一个旋转动作不够轻盈,被舞蹈大师用藤条狠狠地抽打了小腿。
那天傍晚,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倔强的女孩,在剧院后台通往花园的小径上相遇了。
埃莉诺看到了索菲亚腿上那道刺目的红痕,而索菲亚则注意到了埃莉诺因为争吵而微微发红的眼眶。
“他们都想把我们变成他们想要的模子。”
索菲亚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舞者特有的轻盈。
“可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埃莉诺回答,语气里是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
就是这简单的两句对话,让她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知己。
索菲亚是埃莉诺唯一的“出口”。
她会向索菲亚抱怨声乐老师对呼吸技巧的理解太过陈腐,会兴奋地描述她如何在一首巴赫的康塔塔里,找到了与贝里尼咏叹调共通的灵魂脉络。
她那偏执的、不被外人理解的音乐世界,只有在索菲亚面前,才能被肆无忌惮地展开。
而索菲亚,则会用旁观者的清醒,偶尔将她从那过于纯粹的艺术狂热中拉出来。
“埃莉诺,”一次,当埃莉诺又因为一个音准问题而陷入自我怀疑时,索菲亚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有时候,我真怕你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用你的声带做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艺术不是标本,亲爱的,它也需要呼吸。”
索菲亚还会告诉她后台的八卦,评论家们的风流韵事,哪位男高音又因为贪吃而穿不进戏服。
她像一扇窗,为埃莉诺那间只有黑白琴键的屋子,透进了米兰街头五光十色的烟火气。
这份友谊,成了埃莉诺在攀登艺术险峰的孤绝旅途中,能让她感到自己仍是一个“人”,而非一件“乐器”的温暖羁绊。
但即便是索菲亚,也无法完全理解埃莉诺内心深处的那份执拗。
她不知道,这份对完美的偏执追求,这份近乎自残的倔强,不仅仅是为了艺术,更是为了一个永远沉默的观众——她的母亲。
埃莉诺固执地相信,只要她的歌声能达到一种无可挑剔、超越人类极限的完美,那堵横亘在她与母亲之间的、看不见的玻璃墙,就终将被击碎。
于是,她带着这份偏执、这份倔强,以及这份不为人知的渴望,一步步走上了那条通往斯卡拉歌剧院的、注定不凡也注定充满荆棘的道路。
时光是最高明的雕刻家,它用光阴,将一个稚嫩的女孩,精心雕琢成了一位初露锋芒的青年女高音。
在埃莉诺二十二岁那年,一个震惊整个意大利歌剧界的消息传来:贾科莫·普契尼先生的最新力作《蝴蝶夫人》即将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进行全球首演,而担纲女主角“巧巧桑”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埃莉诺·德·尚尼。
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普契尼当时已是凭借《艺术家的生涯》和《托斯卡》而声名鹊起的歌剧巨匠,将如此重要的首演女主角交给一个毫无正式登台经验的新人,无异于一场豪赌。
然而,普契尼在听过埃莉诺的试唱后,斩钉截铁地告诉所有人:“我听到的,就是巧巧桑的声音。那种纯洁、脆弱,与为了爱而奋不顾身的决绝,全在她的声音里。我不需要经验,我需要灵魂。”
这个决定背后,自然有劳尔不遗余力的财力支持,和那位嗅觉敏锐的经纪人的巧妙运作。
但最终打动普契尼的,的确是埃莉诺那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深刻的艺术表现力。
她童年时与母亲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让她对爱情中的渴望、等待与失落,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
她将这份早熟的忧郁,完美地注入了巧巧桑这个角色之中。
于是,在1904年2月17日的那个夜晚,整个米兰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斯卡拉歌剧院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空气中弥漫着期待、好奇与怀疑。包厢里的贵妇们摇着羽扇,窃窃私语着尚尼家这位神秘女儿的来历;评论家们则在笔记本上摩挲着笔尖,准备以最严苛的标准,来审视这场胆大妄为的首演。
在深紫色天鹅绒帷幕的背后,埃莉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威尼斯镜面映出她身着和服的、颤抖的身影。
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在他耳边低语:“孩子,忘掉一切,你就是那个在长崎港边等待的女孩。”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云鬓间的珍珠发梳,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放平呼吸。
当序曲奏响,大幕拉开,一个精心构建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日本长崎山坡展现在观众眼前。
然而,某种不安的预兆,从一开始就潜伏在空气之中。
第一幕的进展尚算顺利。
埃莉诺的首次亮相,她那清澈如山泉的嗓音,以及少女般娇羞的神态,赢得了观众初步的认可。
她与扮演平克顿的著名男高音罗萨提的爱情二重唱,也处理得细腻动人。
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问题开始浮现。普契尼为了追求戏剧的完整性,将第一幕写得过分冗长,那些描绘日本风俗与亲友关系的细节,对于习惯了紧凑戏剧冲突的意大利观众而言,显得拖沓而乏味。观众席开始出现零星的、不耐烦的骚动。
真正的灾难,发生在第二幕。
根据普契尼最初的构想,第二、三幕是连在一起演出的,中间没有幕间休息。
这意味着观众需要连续不断地承受近乎两个小时的悲情轰炸。当埃莉诺唱起那首核心咏叹调《晴朗的一天》时,她的表现堪称完美。她将巧巧桑从幻想的狂喜到现实的悲哀的复杂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歌声中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美感。那一刻,剧院里出现了短暂的、完全的寂静,似乎所有人都被这纯粹的艺术力量所征服。
然而,这短暂的高光时刻,很快就被漫长的、令人疲惫的等待所稀释。
剧中,巧巧桑在港口守候平克顿归来的那段漫长的管弦乐“哼鸣合唱”,虽然在音乐上极为优美,但在舞台呈现上却近乎静止。观众们看着女主角在昏暗的灯光下枯坐许久,耐心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有人甚至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口哨声,模仿着乐曲中雀鸟的鸣叫。
文化上的误解也加剧了这场灾难。意大利观众无法理解一个东方女性近乎愚忠的爱情观,他们认为巧巧桑的等待是不可理喻的。当平克顿的美国妻子凯特登场时,一些观众甚至开始为这位“介入者”鼓掌,将巧巧桑的悲剧视为一种笑料。
埃莉诺的心,随着观众席上每一次恶意的嘲笑而下沉。她强忍着泪水,用尽全部心力去维持角色的完整。她能感觉到,那股曾支撑着母亲、也支撑着自己的艺术之火,正在被台下传来的冰冷恶意一点点浇灭。
当最后一幕,巧巧桑在佛龛前,用父亲的短刀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刻到来时,舞台上的悲剧气氛已经荡然无存。埃莉诺用尽最后的气力,唱出那诀别之歌。她的声音因真实的绝望而颤抖,充满了裂帛般的质感。当她倒下的那一刻,短刀从手中滑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孤单的鸣响。
随之而来的,不是掌声,而是山呼海啸般的嘘声与嘲骂。
“滚下去!”
“这演的是什么东西!”
“普契尼疯了!”
各种粗野的叫喊声、口哨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肮脏的暴雨,倾泻在舞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有人将手中的节目单撕碎,扔向舞台,白色的纸屑像一场绝望的雪,覆盖了那身绯红的和服。
大幕仓皇落下,隔绝了那片沸腾的、充满敌意的海洋。
埃莉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不见后台人员惊慌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指挥家愤怒的咆哮。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声声刺耳的“Bravo!”——那是米兰人惯用的、充满反讽意味的喝倒彩。
经纪人冲上台,试图将她扶起,但她像一尊被打碎的瓷偶,毫无反应。她的目光空洞地凝视着虚空,发饰上的那排珍珠,在混乱的灯光下,失去了所有光泽,仿佛一颗颗凝固的泪。
观众席上,劳尔·德·尚尼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脸,指缝间,是无法抑制的痛苦与屈辱。
而在剧院三楼一个不起眼的侧面包厢里,索菲亚·罗西的心,正随着舞台上每一声恶意的嘲讽而被撕扯。
作为芭蕾舞团的一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舞台的残酷,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于一个像埃莉诺这样骄傲的艺术家而言,这样的失败意味着什么。
当第一声喝倒彩响起时,索菲亚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站了起来。
她想冲着那些发出嘘声的人群大喊,想告诉他们,舞台上那个女孩为了今天的演出付出了怎样非人的努力。
她见过埃莉诺为了一个音符的发音而把自己关在琴房里,直到嘴唇干裂;她见过埃莉诺为了揣摩角色的心境,在深夜里对着月亮一遍遍地练习,直到晨雾沾湿她的长裙。
但她不能。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友,在那片由恶意构成的海洋中,独自下沉。
索菲亚的手指掐进了包厢栏杆里,指节泛白。她看见埃莉诺倒下的身影,那身绯红的和服,像一朵被暴雨摧残的凋零的罂粟花。
她的心也随之坠入了冰冷的深渊。她没有像周围的贵妇那样,用羽扇遮住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也没有像那些所谓的“评论家”一样,忙着在笔记本上记下刻薄的词句。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片喧嚣与骚动,只凝聚在舞台中央那个孤单的身影上。
她知道,此刻的埃莉诺最需要的,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个能让她放声痛哭的安全的角落。
索菲亚没有犹豫,她提起自己的裙摆,转身冲出了包厢。
她要到后台去,她要在所有人之前找到埃莉诺,她要用自己的怀抱告诉她:即使全世界都背弃了你,我也会在这里。这是她们之间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固的约定。
而坐在劳尔旁边的克里斯汀,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惊慌,只是静静地望着舞台的方向,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默剧。
只有那双紧紧攥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巴黎的那个夜晚,看到了那盏从穹顶坠落的水晶吊灯,看到了那副在众人面前被扯下的丑陋的面具。历史,以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在她女儿的身上,完成了一次可怕的轮回。
大幕落下,后台的混乱比台前的嘘声更加令人窒气。
经纪人脸色惨白,反复念叨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普契尼大师将自己锁在休息室里,里面传来他用拳头捶打钢琴的闷响,那声音像在为一场本应辉煌的葬礼敲击着棺钉。
劳尔在包厢的阴影中,用冰冷的理智处理着善后事宜。
克里斯汀穿过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像一个与这场灾难格格不入的幽灵。
就在这时,那位嗅觉敏锐的经纪人找到了她和劳尔,他用一块丝绸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焰:
“子爵,夫人……这不是末日。这……只是米兰的末日。”
他看了一眼普契尼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乐谱是天才之作,是这些只懂得欣赏斗兽表演的蠢货配不上它!我们得修改它,然后去一个真正懂得艺术的城市!”
劳尔疲惫地问:“哪里?”
经纪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精明的光:“巴黎!只有巴黎!那里的观众更挑剔,但对真正的艺术也更宽容。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们会在巴黎,让整个欧洲重新认识《蝴蝶夫人》!”
巴黎……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入克里斯汀早已麻木的神经。
她没有理会经纪人的豪言壮语,只是缓缓走向女儿的化妆间。
索菲亚正紧紧抱着埃莉诺,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无声地颤抖。
克里斯汀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她看着女儿那因极致的痛苦而空洞的眼神,看着她那份被众人无情践踏的天赋,内心深处,一个被她自己禁锢了二十多年的、可怕的念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她意识到,劳尔为女儿请来的所有名师,那些权威、正派、教导着“安全”技巧的大师们,是多么的无力。
他们能教埃莉诺唱出完美的音符,却无法教她如何用灵魂去抵御世界的恶意;能把她打造成一件精美的乐器,却无法在她心中铸造一副能抵御嘘声的盔甲。
有一个人可以。
有一个人,他的教导本身就是一场风暴,他的音乐就是地狱的烈焰与天堂的圣光。
他从不教人如何“安全”地歌唱,他只教人如何用歌声去撕裂、去燃烧、去征服。
他能将最深的痛苦,化为最华丽的咏叹调;他能将最脆弱的灵魂,淬炼成最坚不可摧的武器。
他……甚至能理解那种被世界背叛的滋味,这来自真实地狱生活的经历可不是寻常的“换位思考”能造就的。
克里斯汀的手指,在脑海中浮线那个身影后,微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
她为自己心中闪过的这个念头感到战栗。
去巴黎?去那个埋葬了她青春与噩梦的城市?去那个或许还游荡着他阴魂的地方?这究竟是为女儿寻找救赎,还是亲手将她推向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她不知道。但她只是在一个母亲最绝望的时刻,清晰地意识到——要想让一朵被荆棘撕扯的玫瑰全然绽放,或许需要的,不是温柔的园丁,而是一个真正懂得荆棘、甚至本身就是由荆棘构成的……守护者。
那风中摇曳的烛火,终究还是熄灭了。可在那层层叠叠、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下,一颗渴望着另一种火焰、另一种声音的种子,似乎已被悄然种下。未来的巴黎,是救赎的圣殿,还是轮回的祭坛?无人知晓。
米兰的这个冬夜,格外漫长。
历史上《蝴蝶夫人》的全球首演是1904年2月17日,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但因剧本过长、文化误解等问题遭遇差评。
后来普契尼删减部分场景并调整结构后,1904年5月28日在布雷西亚(Brescia)重演,大获成功。这里面埃莉诺首演失败的就是1904年的首场,本篇小说的第一章内容就是修改版首次登陆法国,这次演出推动了《蝴蝶夫人》在欧洲的传播,并最终促使她成为歌剧史上的经典制作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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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荆棘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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