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茨堡的冬天,来得庄重而肃穆。第一场雪,总是在某个寂静的午夜悄然而至,第二天清晨,整个世界便被包裹在一片纯粹的、不容玷污的洁白之中。老城区的屋顶,如同撒上了糖霜的姜饼,圣彼得修道院的尖顶,在清冷的晨光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芒。
埃里克站在阁楼的窗前,手中握着一杯温热的加了肉桂的葡萄酒。
这是房东太太的方子,或者说,是她强行“恩赐”的。
就在半小时前,这位身形壮硕如同一座移动谷仓的妇人,不顾他紧锁的房门,用她那能轻易拧断一根牛肋骨的手劲,砰砰地敲着门板,嗓门大得仿佛要向整个粮食街宣布教皇的驾临。
“开门!你这只躲在洞里不晒太阳的旱獭!”
她洪亮的嗓音穿透了厚重的橡木门,“我烤了苹果派,你要是再不出来见见活人,我就把它涂在你那张漂亮的小面具上!”
埃里克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妇人一手叉腰,另一手举着杯冒着热气的陶土杯,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杯子烫得他几乎要脱手。
“喝了这个!”
她用命令的语气说,眼神却在他那半边完好的脸上探寻着什么。
不知怎的,老妇人的凝视并没有让埃里克觉得受到冒犯。
“别整天喝那些苦得像魔鬼眼泪的黑咖啡!我告诉你,我们萨尔茨堡人骨子里都住着一条被阿尔卑斯山的湿气冻住的懒虫,只有这加了肉桂和丁香的热酒,才能把它烫醒。”
她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从她那巨大的围裙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略带粗鲁地塞到他的另一只手中。
那是一个烤得金黄的苹果派,上面还带着她手指的温热余温。
“安娜做的,”她嘟囔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在掩饰某种她不习惯流露的情感,“你认识她吧?老威尔汉的女儿。她总跟我说你瘦得像个痨病书生,像一根被风随时都能吹断的旗杆。吃掉它,听见没有!”
她并未等待埃里克的回答,便转身,用她那足以让整栋楼都为之震颤的脚步声,噔噔噔地走下了楼梯。
埃里克握着那杯热酒,呆看着窗外的粮食街。
它褪去了雨季的阴郁,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显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童话般的宁静。
酒的热气,混着苹果派的香甜,让他那早已习惯了地底潮湿霉味的肺腑,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创作了。
自从那晚在圣彼得修道院,他将那枚黑曜石戒指留在祭坛上之后,他那颗曾被誉为能与神灵对谈的头脑,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空”。不是过去那种因灵感枯竭而来的、焦灼的、毁灭性的空,而是一种……澄澈的、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般的空。
曾经,在巴黎,他的每一次创作,都像是一场战争。
那时的埃里克,绝无愧于“剧院魅影”的名号,坚持在自己的剧本中扮演“命运的表演者”。他用音符,向世界表演着自己的与众不同,表演着自己的痛苦,表演着自己那份惊世骇俗的爱情。他陶醉于这种表演,并坚信这是艺术的最高形态。
不仅如此。
他还要与庸俗的品味作战,要与愚蠢的乐评人作战,要与他那畸形的、不被世界所容的自我作战。
他的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愤怒、嫉妒、占有欲与不被理解的痛苦。他的音乐,是武器,是宣言,是向整个世界发出的、华丽而绝望的战书。他的《唐璜的胜利》,便是这场战争最辉煌,也最血腥的顶点。
当他意识到,他的天使,他的克里斯汀,那双清澈的眼眸开始越来越多地望向那个一无是处的贵族子爵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地底湖泊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他的创作。那时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自掘坟墓。
而他自己,竟以一种病态的狂喜,挥舞着这把由五线谱铸成的铁锹。
他躲在镜子的背后,像一只潜伏在蛛网中心的、丑陋的蜘蛛,看着克里斯汀与劳尔在剧院屋顶那愚蠢的“山盟海誓”。
他几乎能听见包裹自己心脏的肋骨,因嫉妒而一根根碎裂的声音。
他返回地宫,没有点燃所有的烛火,只在管风琴前留下了一支。在那唯一的、摇曳的、仿佛恶魔瞳孔般的光晕里,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用指关节,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如同敲击棺木般,敲打着冰冷的琴键。
他没有弹奏,只是在聆听那沉闷的毫无生气的骨头撞击骨头的声响。
然后,他笑了。
一种介于哭泣与痉挛之间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破碎的笑声。
他将那听觉中的幻象——那骨头碎裂的“咔嚓”声——谱写成《唐璜的胜利》中最尖锐,最不和谐,足以撕裂听者耳膜的弦乐刮奏。
接着,他命令小提琴用弓背敲击琴弦,命令大提琴发出如同绞刑架在收紧时那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要把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情誓言,变成地狱里最可怖的诅咒。
他取出他珍藏的克里斯汀不小心遗落的发丝,将其绷在一把小提琴的琴马上,然后用琴弓拉动它,直到那纤细的发丝在极致的张力下发出“嗡”的一声悲鸣,继而绷断。
他将这断裂前最后的颤音,记了下来,作为那首象征他们定情的、甜美旋律的休止符。
一个代表着永恒死亡的休止符。
当乐谱写到**,他发现普通的墨水再也无法承载他那沸腾的怨毒。
他拿起一把拆信刀,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他看着那颗暗红色的血珠,如同某种邪恶仪式上的圣物般,缓慢地从伤口涌出。
他没有直接将血滴在纸上,而是将其挤入墨水瓶中,用一支羽毛笔,疯魔般地搅拌着,看着那纯黑的墨水,渐渐被染成一种污浊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赫色。
他用这支饱含着他血肉与诅咒的笔,在乐谱的空白处,画下了一颗被荆棘死死缠绕几乎勒到变形的心脏。
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道刑具。
荆棘的利刺深陷进心脏的肌理,仿佛能听到血肉被撕裂时无声的尖叫。
在这颗心脏下方,他用一种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潦草地写下那句神圣的渎语:“若天堂背弃我,我便用音乐,为她建造一座更华美的地狱。”
字迹完成,羽毛笔的笔尖也随之折断。
他将那断裂的笔尖,连同那颗仍在渗血的手指,一同按在了那颗心脏的中央。
于是,一个鲜活的滚烫的,属于他埃里克的血指印,便成了这曲魔鬼赞歌上,最完美的印章。
那是一种病态的、自毁式的辉煌,他用最极致的艺术,来为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爱情,献上最残忍的祭奠。
而现在,在这座远离了巴黎浮华喧嚣的山城里,伴随着热葡萄酒的芬芳和苹果的香气。
他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创作”的意义。
他不再自塑地狱,因为他已身处其中,并开始学着与这里的亡魂和平共处。
一个没有征兆的夜晚。
雪花和灵感都来临得无比顺理成章。
埃里克走到那张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几案前,坐了下来。他从一堆废纸中,抽出了几张干净的五线谱纸。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将那些汹涌的情感化作狂草般的音符砸在纸上。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闭上眼睛,聆听。
他聆听窗外落雪的声音,那簌簌的、轻柔的声响,像时间在耐心地打磨着世间的一切棱角。
他聆听远处教堂传来的、修士们练习圣咏的歌声,那声音,穿过厚厚的积雪,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来自天堂的回响。
他聆听自己阁楼里,壁炉中木柴燃烧时发出的温暖的噼啪声,那声音,像一颗平稳跳动的心脏。
他甚至,聆听着沉默本身。
然后,他开始动笔。
他写的第一个音符,是一个C。一个最简单、最基础的音。
它没有华丽的装饰音,没有复杂的力度标记。它只是一个C,如同这片雪地般,纯粹,干净。
他正在为那个在盐矿中被献祭的不知名的吉普赛女孩,写一首安魂曲。
这首安魂曲,没有巴黎大歌剧院式的辉煌开场,没有足以让水晶吊灯震颤的戏剧**。它以一段由大提琴独奏,沉缓如挽歌的旋律开始。
那旋律,仿佛是某个吉普赛老人,在冬夜的篝火旁,用一把老旧的琴,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流浪、苦难与死亡的古老传说。
那旋律,也像在曾经那个懂得占卜的吉普赛女人口中响起。
接着,木管乐器组,如同山间的薄雾,悄然融入。
长笛的声音,像雪地上孤狼的低嗥;双簧管则像那个被献祭的女孩,在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破碎的眷恋,为她短暂凋零的人生。
埃里克从未写过如此“安静”的音乐。
他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忏悔。
他不再试图用复杂的对位和炫技的和声来证明自己的天赋,而是用最简单的旋律线条,去勾勒一个卑微生命的轮廓。
他将自己对那个吉普赛女孩,对皮昂吉甚至是对他自己的那份迟来的愧疚与怜悯,全部注入了这首曲子之中。
他写到一半时,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对面那栋挂着“莫扎特故居”铜牌的房子门口,也只有在寂静的深夜,能消停下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莫扎特,这位萨尔茨堡最伟负的儿子,曾是何等地厌恶这座保守而沉闷的城市。
他厌倦大主教宫廷里那套繁琐的礼节,厌倦这里“音乐只为取悦上帝与权贵而存在”的氛围。于是,他挣脱了束缚,奔向了那个更为自由,也更为浮华的维也纳,去寻求更广阔的舞台和更热烈的掌声。
而他,埃里克,这个来自巴黎——那个全世界最浮华最喧嚣的歌剧舞台中心的幽灵,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从那片充满了掌声、鲜花、阴谋与**的海洋中逃离,躲进了这座莫扎特所鄙弃的,宁静到近乎凝固的“牢笼”。
何其荒谬的命运轮回。
但埃里克知道,此刻的他,恰恰需要萨尔茨堡的这种“保守”与“沉闷”。
巴黎的激情与浮华,几乎将他灵魂中最后一点人性燃烧殆尽。他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唯有在这座古老山城的宁静中,才能慢慢地,一点点地,找回自己作为“创作者”,而非“表演者”的本源。
一个创作者,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如何令人眼花缭乱地表达,而是如何谦卑地聆听。
聆听世界的声音,也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在这之前,他从未真正聆听过自己。他只是在用巨大的噪音,来掩盖内心那个因丑陋而自卑,因孤寂而哭泣的孩童。
当安魂曲写到尾声时,埃里克引入了人声合唱。
那不是一支庞大的足以撼动剧院穹顶的歌剧合唱团,而是一支小规模的,由童声组成的唱诗班。
他们的声音,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如同雪山顶上融化的第一捧雪水。
他们用拉丁语,反复吟唱着一句最简单的祷文:
“Dona eis requiem.” (赐予他们安息。)
没有“永久的”,没有“光荣的”,只是最简单、最卑微的请求——安息。
当最后一个和弦,在极弱的力度下,如同雪花般无声地消融在空气中时,埃里克放下了手中的笔。
窗外,圣彼得修道院的钟声,再次响起。
咚——
这一次,那钟声不再是审判,也不再是叩问。
它像一个古老而慈悲的灵魂,在为一个新生的灵魂,送上无声的祝福。
埃里克那晚,酣睡如他想象中的孩童那样。
第二日便急不可耐地拿起刚刚完成的乐谱,走下阁楼,穿过被积雪覆盖的粮食街,来到了巴札咖啡店。
咖啡店的窗户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威尔汉用他那肥硕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可笑的鬼脸。
店里温暖如春,铜制咖啡磨具被他擦得锃亮,反射着壁炉的火光。埃里克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冰冷的雪气,威尔汉挂在门上的小铃铛神经质地响了一下。
“哦,我的老伙计,我还以为你被雪后拖回阿尔卑斯山当压寨老爷了呢!”
威尔汉看到埃里克的面具时,总是习惯性地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
这胖老板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用最粗俗的语言,表达一种笨拙的善意。
他性格里有一种源自市井的狡黠,却又保留着山民特有的质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过客,但像埃里克这样,把孤独当外衣穿在身上的人,却不多见。他觉得这怪人虽然孤僻,却莫名地让人安心,像一口不会说话的老钟。
“一杯咖啡,烫的。”
埃里克在吧台前坐下,将那副遮挡风雪的皮手套摘下,放在一边。
“你还挺爱光顾我生意。”
威尔汉扬了扬他浓密的眉毛,“我还以为,像你这样满腹心事的人,会需要些更烈的东西来烧掉脑子里的蜘蛛网。今天不来点黑啤酒吗?敬我们伟大的莫扎特先生?”
他指了指窗外对面的那栋黄色建筑,“要知道,那位天才当年可没少抱怨咱们萨尔茨堡的啤酒不够劲儿呢!”
埃里克瞥了一眼窗外,一群游客正在莫扎特故居门口拍照留念。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学者般的讲授。
“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他厌恶的并非萨尔茨堡的啤酒,而是科洛雷多大主教宫廷里那套繁琐得如同蜘蛛网般的礼节。他曾在一封给他父亲的信里写道:‘这里的宫廷乐师,与其说是为上帝服务,不如说是为大主教的午餐助兴。当他切下第一块烤鹿肉时,我们必须奏响G大调的辉煌乐章;当他举起酒杯时,我们又得换上C大调的祝酒歌。我的音乐,不是餐巾!’ 他渴望的是一个能让他自由呼吸、将交响乐的结构推向极致的舞台,而不是在一个自以为是的权贵面前,充当一个会发出声响的精美时钟。”
埃里克的长篇大论,让威尔汉擦拭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怪人,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老天,你……你简直像个活的图书馆。”
威尔汉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推到埃里克面前,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锡盘,上面放着几块他女儿刚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肉桂饼干。
“尝尝这个,安娜的手艺。她说,甜的东西能让人想起些开心的事。”
埃里克看着那几块朴素的饼干,沉默了片刻。他拿起一块,却没有吃,只是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
咖啡的香气,混杂着肉桂的甜味,将埃里克的思绪拉回到了另一段更为遥远的、充满了异域色彩的过去。
那是在他告别了吉普赛大篷车的童年之后……
他一路向东,像一头被逐出狼群却又杀光了所有仇敌的孤狼。
他不再是逃亡,而是在放逐自己。
饥饿与寒冷是他唯一的旅伴,沙漠的星辰是他唯一的穹顶。
他那颗在苦难中被磨砺得非人的头脑,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沿途所见的一切知识——他从君士坦丁堡的断壁残垣中,窥见了罗马帝国建筑的宏伟秩序;他在大马士革的集市里,从一位盲眼老者口中,学会了阿拉伯世界精妙绝伦的天文学与数学;他在撒马尔罕的工匠铺里,掌握了制造复杂自动机械的秘密。
他用智慧武装自己,将苦难锻造成一副比任何盔甲都更坚硬的内骨骼。
他抵达波斯时,几乎已是一个衣衫褴褛沉默得如同哑巴的野人。
然而,当他在伊斯法罕的皇家广场上,仅用几块石头和一根从骆驼身上解下的绳子,便向一群为如何吊起大寺穹顶巨石而愁眉不展的建筑师,演示了一番时,他的命运迎来了转机。
消息如同被驯化的猎鹰,迅速飞入了那位年迈多疑,却又极度迷恋“奇淫巧技”的老苏丹的耳中。
埃里克被带进了那座如同黄金迷宫般的皇宫。
在这里,他那被欧洲斥为“魔鬼造物”的丑陋,与他那同样被视为“非人”的智慧,第一次找到了可以肆意生长的土壤。
他成了苏丹的“魔鬼”,也是他最宠信的“人才”。
他用自己设计的复杂镜面幻术,让苏丹在白日里看到了瑰丽的星辰坠落;他建造的水力驱动的自动演奏乐队,能二十四小时不停地为后宫无尽的嬉戏奏响靡靡之音。
他甚至将从印度苦行僧那里学来的绳结技巧,改良成了一种被他戏称为“旁遮普套索”的暗杀工具,能悄无声息地,将苏丹的政敌,从他们守卫森严的床榻上,“请”到冰冷的停尸台。
那不是一根简单的绳索,而是一件由他亲手用浸泡过特殊油脂的马鬃与天山雪蚕丝混合编织而成的艺术品。
它柔韧如蛇,却又坚逾铁丝,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它的存在,只有在月光下,才会偶尔泛起一丝如同鬼火般的幽暗光泽。
苏丹最头疼的政敌,是一位名叫贾法尔的总督,他盘踞在宫殿西侧一座固若金汤的塔楼里,身边时刻有二十名号称“不死卫队”的亲兵护卫。
苏丹向埃里克下达了除掉此人的命令,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吩咐仆人去花园里摘下一朵碍眼的花儿。
埃里克接受了任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与他建造一座自动喷泉并无二致。
那个夜晚,月色如霜。
埃里克并未选择潜入,那太过粗野,不符合他的美学。
他选择在黄昏时分,扮作一个送信的信使,在通往塔楼的必经之路上,看似无意地遗落了一只由他亲手制作的八音盒。
那八音盒上雕刻着飞翔的波斯夜莺,只需轻轻一拧,便会奏出一段如泣如诉的从未有人听过的哀婉旋律。
他知道,贾法尔总督是一位附庸风雅的“诗人”,绝不会对如此精美的物件视而不见。
果不其然,当晚,那只八音盒便被呈现在了贾法尔总督的面前。他遣散了身边的护卫,独自一人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反复把玩着这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沉醉于那魔咒般的音乐之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拧动发条时,一声极轻微的“哒”声,从八音盒内部的机械结构中传来。
他更没有注意到,在他头顶那华丽的波斯地毯覆盖下的天花板之上,就在他卧房的正上方,另一个房间的地板缝隙中,一缕比蛛丝更细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丝线,正随着那一声轻响,悄然垂落。
那根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用鱼骨和水银打磨成的小巧重坠,它悄而无比精准的,落入了贾法尔书桌上那尊盛满美酒的银质酒杯之中,没有溅起一丝涟漪。
贾法尔听完了最后一曲,意犹未尽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品尝到的,除了一如既往的甘醇,还有一丝极淡的、他无法形容的麻痹感,但他只当是今夜过于劳累所致的错觉。
当他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向那张铺着天鹅绒的巨大床榻时,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由音乐、机械与死亡精密编织的陷阱。
埃里克就站在塔楼顶端的露台上,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细长,如同一尊来自古老神庙的沉默巨像。
他手中握着旁遮普套索的另一端。
没有看下方,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聆听”。
他在聆听贾法尔的呼吸声,那呼吸从平稳,到因酒意而变得沉重,再到因那特制药物的作用而陷入深度的昏睡。
他甚至能通过那呼吸判断出,贾法尔此刻在床榻上的睡姿。
当时针指向午夜,当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如同亡灵般在塔楼的尖顶上呜咽时,埃里克睁开了眼睛。
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手腕轻轻一抖。
那根早已通过天花板的缝隙,无声地盘绕在贾法尔床榻正上方横梁上的套索,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收紧!
套索精准地勒住了总督的脖颈,却并未立刻将其吊起。埃里克对人体构造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苏丹的宫廷御医。
他知道,只要控制好角度与力道,这一勒,只会切断颈部的供血,造成瞬间的昏迷与窒息,而不会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
贾法尔总督,就在他那最甜美的梦境中,被优雅地,“请”离了他的床榻。
套索向上提起,将他那肥硕的身体,如同一个毫无重量的布偶,缓缓地、穿过天花板上那个由埃里克事先设计好的,与屋顶花纹完美融合的活板暗门,吊到了上方的空房间里。
当“不死卫队”的队长在第二天清晨,发现总督离奇失踪时,整个房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打斗痕迹,门窗完好无损,那只价值连城的八音盒,还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总督的尸体,就悬挂在他们头顶之上,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入口的密室之中,如同风干的腊肉,悄无声息地,等待着腐烂。
而几天之后,当尸体腐烂的气味开始散发时,埃里克早已设计好的另一个机关将会启动——活板门打开,套索松开,贾法尔的尸体将会“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他自己的卧房中央。
届时,所有人都会相信,这是真zhu对这位阴谋家的天谴,是恶灵将他的灵魂从地狱里又扔了回来。
而埃里克,在完成这一切后,只是像一个结束了演奏的乐师,平静地收起了他的“乐器”。他将那根旁遮普套索仔细地缠绕在手腕上,那感觉,就像抚摸一段冰冷而柔顺的旋律。
他缓缓地走下塔楼,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心中亦没有泛起半点波澜。
对他而言,这并非一场谋杀,而是一场由他亲自指挥的关于寂静与死亡的室内乐。
贾法尔,不过是他这场演出中,一个被动的主奏者罢了。
他沉醉于这种权力,这种将智慧化为奇迹与恐惧的力量。他不再是笼中的“活骷髅”,而是掌控他人命运的、隐藏在帷幕后的神。这座宫廷,成了他未来巴黎地宫的第一个也是最奢华的实验室。
然而,当苏丹的生命之火,如沙漠残阳般渐渐微弱时,他交给埃里克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为他自己,设计一座陵寝。
这激起了埃里克全部的创作激情。
他要建造的,不是一座坟墓,而是一座献给死亡的永恒圣殿,一座能与金字塔比肩的彰显他埃里克无上智慧的丰碑。
他耗尽心血,将他毕生所学的建筑学、机关术、幻术、声学全部熔于一炉。
当他将那幅复杂得如同星图的设计图呈给卧在病榻上的老苏丹时,他骄傲得如同一个创造了新世界的上帝。
他指着图纸,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的陛下,请看!这里,是欺骗盗墓者的流沙陷阱;那里,是利用水压驱动的、永远在变换位置的墙壁。每一条通道的尽头,都是另一条通道的开始。而您的灵柩,将安放在这座迷宫的最深处,由主守护着。任何闯入者都将迷失其中,永世不得而出,成为您不朽功业的殉葬品。”
“陛下,这是一座永恒的迷宫,一座献给死亡的最伟大的艺术品!”
他期待着赞美,期待着这位见惯了奇迹的君主,为他这最巅峰的杰作而献上最后的惊叹。
然而,老苏丹看着图纸,久久不语。他那双曾因埃里克的幻术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如同两潭死水。
他没有去看那些精巧的机关,也没有去问**的墓道。
最后,他抬起头,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年轻气盛的埃里克,缓缓地说:“年轻人,我不需要一件献给死亡的艺术品。我只希望,我死后,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我的灵魂,可以听到风吹过沙漠的声音。”
一瞬间,埃里克感到了比当年被博尔科用盐水鞭抽打时更尖锐的侮辱。
那时的埃里克,对此嗤之以鼻。他的骄傲,他的才华,他那足以颠倒乾坤的智慧,竟被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所否定。
他认为那是老年人的懦弱与乏味。一个将死之人,竟放弃了不朽的诱惑,只渴求那种天地间最廉价、最无聊的声响?这在他看来,是无法理喻的愚蠢。
他脸上的轻蔑与不解,没有逃过老苏丹的眼睛。那一刻,苏丹看清了:这个他豢养的“魔鬼”,能创造出世间最复杂的奇迹,却永远无法理解人类最简单的渴望。一个无法理解“宁静”的灵魂,是何等的可怕。
而一个掌握了他所有秘密,又如此可怕的人,绝不能留在这个世上。
杀意,在苏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如同一闪而过的毒蝎,留下了蝎尾。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埃里克退下,声音却异常温和:“你的设计很好,让我再考虑一下。”
然而,当晚,当埃里克正在为苏丹的“愚钝”而愤愤不平时,一位他曾经帮助过的波斯警察,冒死前来报信:“快逃!苏丹已经下令,明天陵寝动工之时,就是将你活埋之日!他要把你这个最伟大的‘秘密’,永远地埋进你自己的‘艺术品’里!”
那一刻,埃里克才恍然大悟。
在极致的权力面前,他所谓的才华与智慧,依然只是一件可以随时被丢弃的工具。
他连夜逃亡,利用自己为皇宫设计的密道和机关,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追杀。
当他最后一次站在波斯的土地上,回望那座在月光下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宫殿时,他心中没有了对苏丹的恨,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也许……苏丹要的不是风声,而是安宁。
一种他埃里克永远无法给予,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带着这巨大的困惑与被否定的创伤,辗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欧洲,最终,在那座即将兴建的,全世界最华美的巴黎歌剧院的蓝图上,找到了一个新的可以隐藏自己的迷宫。
他用从波斯宫廷掠夺的财富买通了关系,参与了歌剧院的修建工程。
没有人知道,这位神秘人,一位脸上总是缠着绷带的建筑师,在修建那座金碧辉煌的歌剧院的同时,也为自己,在那潮湿且不为人知的地底,秘密建造了另一个只属于他的王国,一座比为苏丹设计的更为复杂更为幽暗的迷宫。
他以为,他可以在那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只为艺术而活的君王,一个永远不会再被背叛和抛弃的、绝对的统治者。直到,他听到了克里斯汀的歌声……
“威尔汉”,埃里克出声打断了煮咖啡的老板,也打断了再次陷落巴黎的自己,开口道。
“我为你故事里那个不幸女孩,写了一首歌。”
威尔汉好奇地拿起那份乐谱,上面的音符像一群排列整齐的黑色飞鸟。
“为……为谁?”
能言善辩的嘴打了结,腹诽道:“他说的该不会是盐矿的那个……”
他有些结巴,为自己那个毫无敬意,只是将来用于招揽生意的恐怖故事,竟得到了如此郑重的对待而感到一丝荒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威尔汉双手接过。
他看不懂乐谱,但他能看到,在这份手稿的末页,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用铅笔画下的,被一滴水渍晕开的标记——E。
他看着眼前这个毁了容的怪人,看着他那副艺术化的悲伤的白色面具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某种曾经如同坚冰般的东西,似乎正在融化。
埃里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知道,这首曲子,或许永远不会在任何音乐厅里被奏响。它不会为他带来掌声,也不会为他带来金钱。它甚至可能永远只被他自己一人所知。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埃里克,终于为另一个灵魂,而不是为自己的**,写下了一首真正的“音乐”。
在这座被他称为“牢笼”的城市里,他那早已被宣判死刑的创作灵感,正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从一片洁白的、安魂曲般的寂静中,获得了新生。
他抬头望向窗外,阿尔卑斯山的顶峰,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像一只展开了巨翼的、圣洁的鹰。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被囚禁的刺痛。
他只是觉得,那片纯粹的高远的光,似乎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越写埃里克的过去越心疼,我这亲妈病没法治了…… 安娜这个人物以后就几乎没戏份了,她没有喜欢上埃里克哈,就是单纯的人好。萨尔茨堡在我这篇文里更像是单独设置给埃里克的世外桃源,不同于前文的克里斯汀和劳尔,甚至是埃莉诺,他有自己必须要处理的人生议题。处理完毕后,才能重新回到巴黎,才能重新保有勇气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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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不具名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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