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是否来过。”傅和合上手中的简册,扭头对一旁坐着喝酒的盛清道。
好好一只笑面虎,此时却犹如困兽,只能原地打转寻不得出口。任谁都能看出他满脸烦躁,容色憔悴,连头发都束得不怎么整齐。
傅和看着觉得有些好笑,抬手帮盛清勾起一绺落下的鬓发,又顺势别到耳后。
盛清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行了,不知便不知。别调戏我,没心思和你逗乐。”
“盛氏以军功立身,在军中素有声名,又及你是王上的近臣,不会有事的。”傅和优雅地收手,拎起盛清案上的酒为自己也斟了一杯。
“我可不配做王上的近臣。”盛清不无讥讽道,“这不是还有我们的近卫长?”
“公子沉秋那般的近臣我就更担不起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头紧皱,“我可不想被王上把我爹送去当人牲。”
傅和闻言挑眉,眼神中既是揶揄又透露出几分怜悯:“你说王上以你三族性命相要挟,我倒觉得,比起你的三族,王上把你祭了丹水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瞧你们几个合谋者,西国太宰被王上逼得身败名裂而亡;太史虽是自愿为国赴死,但他与那陆驰的旧情也并非无人知晓;令尹则被迫献子求生。”
“太后虽是王上的亲生母亲,但听听如今她在国中的名声。先王时她藏在暗处可是掌了不少权力,现下恐怕全数都交还给王上了。”
“无论如何,都不曾牵连旁人。只是你私开城门,实在是太大胆了。”
“你身在边境,倒是对乾溪城近日的局势知道得一清二楚。”盛清瞥他一眼,说不清是什么语气。
傅和起身走到窗边,明亮的月光顺着他推开的缝隙照进屋舍:“自然要多谢盛将军知无不言,否则我一介边将,只能既聋且瞎地当个闲杂人等——”
打趣的话说罢,他收敛笑意,又摆出那副雅正的模样:“族人虽不至于性命有虞,只是你,若做不成这趟差事,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回乾溪城了。我这襄阳城亦不是你久留之地。”
“倒也可以选择投向他国,只是若这般,王上的威胁便不会只是威胁,我也不会坐视。”傅和的声音突然转冷。
盛清打断他的话:“先生慎言,我并无此意。”短暂的沉默后他回归正题,“公子沉秋若非由秦岭而归,便是往南阳去了罢 。”
“我来这里本也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指望你能截住他。但他竟还敢只身入王畿,也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哦?愿闻其详。”傅和饶有兴致道。
“你年岁比我尚且稍长,竟不曾听过这则秘闻?”盛清有些惊讶,“你可知公子沉秋因何名满天下?”
傅和道:“八年前,太子册封。”
“没错。昔年我作为近卫之一,有幸陪同先王前往洛京。那场盛事是我生平仅见,谁知典礼上竟有人贸然行刺。若非公子沉秋果断出手,当今天子想必早就换人做了。”
“谁?”
“太子之母,代妃。”
*
那日知晓自己离开南国究竟害亲友付出何等代价后,解沉秋便始终有些昏沉和颓丧。
他不知该恨谁,一切恶果的始作俑者从来并非旁人。
最终只得去恨自己。
然而他毕竟是历遍坎坷的坚毅之人,只在南阳城和王畿的边境上避着守卫停留了几日,便重新打起了精神。
解沉秋离开南国的一路上都尽量寻了人迹罕至的丛林山谷行动,进入王畿后却难以如此。那里多是一片坦途,难以藏匿不说,他还必须去洛京一趟。
老师已经去世,只有取得天子的支持,他才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回国继位。
洛平烽的确算是他的朋友,但洛京对他而言绝非能够心安之所——连传言中欠了他救命之恩的大洛天子,对他也未尝抱有多少善意,更何况是……
*
“代妃祖上乃是赵国贵族,六国一统后被迁至咸阳,因此与洛氏有了姻亲。前朝末年,故相约起兵……”盛清此时反而有了讲古的兴趣,试图娓娓道来,可惜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傅和皱眉:“我知道代氏的事情。但是他们与洛姓皇室通婚绝非孤例,至今仍是京城数一数二显赫的家族,代妃怎么会行刺?”
盛清摊手:“这就是我不配知晓的秘辛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代妃只是皇室对太子之母的称呼,她实则并非天子后宫中人。”
“但她确实是代家的女人,长相一看便知。”盛清叹气,“这大约也正是公子沉秋被代氏怨恨的理由,他不该在杀死刺客后,还主动揭开刺客脸上的面纱。”
*
当朝天子名讳上洛下栾,八年前三十岁时才得了生平头一子,也是至今唯一的儿子。大洛江山终于后继有人,合该普天同庆,因此才举办了那场前所未有的册封仪式。
解沉秋还记得,典礼上,蒙面却盛装的女子抱着婴孩从遥远的阶下徐徐走来,直到踏入宗庙,停在洛氏先祖先王的牌位前,也停在天子的面前。
在场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没有谁注意到藏在襁褓下搂抱着婴孩的手,正按着什么轻薄的物什紧贴住精致的质料。
除了解沉秋。
也正是因此,当天子毫无防备地伸手接过这个国家的继任者时,只有解沉秋及时丢出自己随身的玉佩,精准地将利刃击歪了几分。
下一刻,他疾奔上前拔出天子的佩剑,出鞘的力度携着剑柄击中刺客的手腕,让她错失了抢夺孩子的机会;剑身全然亮出后,这世上绝顶的剑客则在手中挽出一个剑花,一剑刺入对方的要害。
若是现下教解沉秋评价自己当日的行为,他只会摇摇头道一句“年少轻狂”。但那时的西国世子公子沉秋,尽管不得父王喜爱,却仍是这大洛有数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所以他丝毫没有顾及到后果地,在刺客倒地后用剑尖挑下了她的面纱。
他明明应当知道的,能够抱着太子参与仪式的,纵使并非太子的亲生母亲,也定是与皇室关系匪浅之人。便是行刺,也不应由他去揭开什么。
只是那时的解沉秋,太想得到认可了,来自于他父王的、来自西国的、来自世人的。
年轻的西国世子并不傻,在看到刺客的面孔后便知晓自己闯下大祸——他当然见过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代家家主,如今官拜三公之一的司空。
他向抱着太子的洛朝皇帝行礼,接着沉默地退回西王身侧。而他的父王只是看好戏似的朝他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任何人。
但解沉秋得承认,若没有西国的庇佑,那场风波中最先死的大概就是他。
无人知晓司空与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总归这场刺杀最终与代氏无关。所有人都得以全身而退,包括解沉秋。
然而这并不代表事到如今,当解沉秋不得不求助于天子时,那些被所有人默认的“事实”都能够一如往昔。
——若当真如此,当年解佗便不会在没有世子册封的前提下,轻而易举得到朝廷对他成为西王的认可。
毕竟嫡长子继承制,从来是保证更替秩序的基石。
解沉秋坐在洛水边,此处距离洛京已是近在咫尺。月色下他看着水中的倒影,比起当年仓皇逃入南国的自己,除了年岁之外,他似乎并没有任何长进。
总是瞻前顾后,总是优柔寡断,总是因为自己牺牲他人。
可他的初衷分明不是这样的,他希望能够尽量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教他们尽量不受到更多的伤害。
是他太贪心了。
“公子沉秋久见,陛下有请。”
继续过渡,接下来迎接小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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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开始相杀的第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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