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M城正是傍晚,秦溪戴着耳机嚼着口香糖,随意地把书包吊在肩上,慢吞吞走出航站楼。
夏末的湿润与热气只余挣扎,感官被风中的清凉唤醒。
今天是九月三号,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秦溪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看着远处橙红色落日,不禁感慨自由转瞬即逝。
三个月前,也就是高考前一周,她偷出护照,秘密逃往欧洲来了个季度游。扔掉书本、试卷,用有意错过高考来反抗母亲的控制,对抗实现人生理想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简直爽到头皮发麻!
......如果不用复读的话。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敞着门的黑色商务车,秦溪一眼认出自家司机,和坐在后座上的女人,是她亲妈秦正媛,说是怕她下飞机后逃跑,特意来捉她。
秦正媛是个出色的企业家,在投资女儿这件事上却很失败。
秦溪从内到外除了长相,没有一个地方和她相似。
其实也有,那就是干什么都很出色。不同的是,秦正媛为许多响当当的名号拼过命,秦溪却不愿意在某一领域深耕,总是有始无终。
十二岁她之前一直在学舞蹈,考级、登台,上电视、拿奖,是多少对自家孩子苦心栽培却毫无收获的家长羡慕的对象,连国家级评委都对她赞不绝口,认定她未来必定大有发展,秦溪却在十二岁生日那天,突然跑出去把长发剪了板寸,扔掉所有舞蹈服和舞鞋,转头扎进绘画和雕塑里。
秦正媛一开始觉得这很正常,没有哪个小孩愿意在一个吃过无数苦的环境下继续坚持,说不定美术对她来说更轻松呢。
结果又学几年,转眼该上高中,秦溪又突然放弃了这两门让她获得无数荣誉的兴趣。并坚持从国际高中转到公立学校,说想要专注学习,参加高考。
秦正媛不想做无趣的家长,用百忙之中抽出的那点空闲学的育儿课告诉她,要最大限度尊重孩子的每一次选择,于是她主动挑了几所学校,打点好人脉,替秦溪做好一切准备,可秦溪却在转学前,突然考进了M城市一中。
行,秦正媛当然不在意花出去的那点银子,相反她感到骄傲,能突破市一中严苛的入学制度,在高一第二个学期凭自己的能耐考试进去,放在普通人家的话足够炫耀几天了。
于是秦溪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开始为高考做准备。但安稳的日子持续没多久,高二上学期,秦溪班主任的一通电话打破了宁静。
秦正媛至今还记得班主任说的话:“连续三次月考年级倒数第一,如果她不姓秦,早就去末位班待着了。”
秦溪也记得那天,司机接她回家的路上就给过提示,回到家,果然,秦正媛的表情紧绷,宛如一座石膏像,然后秦溪挨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因为她给秦正媛丢脸了。
也是那一天,秦溪得知秦正媛一直在背后发力,用捐款的方式把她牢牢钉在了尖子班。
难怪任她怎么摆烂,各科老师都对她另眼相看。
仿佛找到正确答案一般,秦溪痛快地笑了。
她主动提出要调去末位班,秦正媛以为她是痛定思痛准备从末位班考回去,到时候亮瞎所有人的眼顺便给老母亲的面子挣回来,便同意了。
谁也没想到,秦溪到了末位班,一直待到高考。并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为紧张的高考做准备时,悄悄然逃走了。
那一天,秦正媛大发雷霆。
如果不是看到落了灰的钢琴上留有一封信,她都怀疑秦溪被绑架了。
在她的认识里,秦溪虽然有主见且独立,但不是我行我素不顾大局的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秦正媛找不到借口,她承认自己教育的失败,然后火速推掉全部商务应酬,准备专心陪秦溪复读。
也不是没想过直接送她出国,但秦溪不愿意。
她在电话里,伴着挪威的海风声铿锵有力地告诉秦正媛:“等我回去。”
秦正媛等了她三个月。
复读也需要准备的,秦正媛起初很急,日日催秦溪,后来不知道从哪看了点心理课,就不急了。
还顺便学了点风水,请人把她们住的房子重新布置了一下,说是有利于学业。
保姆彩虹屁吹上天,秦正媛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开玩笑自嘲:“别是旺了我的学业。”
今天,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虽然秦溪如期归来,但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住校。”
“那我呢?”秦正媛下意识问。
“......你也住校?”
秦正媛气笑了,让司机打开窗户透气,高架上八十迈的车速,风吹得她发丝乱舞。
“之前你说家里太空,住着没人情味,我找人重新布置过了,你不再考虑一下?你房间里的......”
秦溪一句话堵死她:“住校才能让我心无旁骛备战高考。”
复读班没有返校日,也没有让学生循序渐进适应的时间浪费。
开学一早,秦溪抱着厚厚的书踏进教室,随便找了个座位。
复读班没有多余的课程,也不需要做课间操,和高三考生一样,甚至不如高三考生,从早到晚一节课接着一节课的上,上得人困倦,只觉煎熬。
秦正媛压根不放心秦溪,在白天的时候偷偷溜进学校,连续几节课都看见秦溪对着课本认真听课,才把心放下。
回去后估摸着是晚自习的时间,她给秦溪发了条短信:副卡的额度我重新开了,需要什么随便买。
教室里,秦溪看着手机,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回到宿舍,秦溪整理了一下床铺,然后就去洗漱睡觉。宿舍是秦正媛特意给她申请的单人间,学校其实也很乐意,秦溪在市一中也算有名,那个连续两年全校倒数差点被劝退但因家里有钱校长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学生。
招收的复读生,最重要的就是要让他们收心,拿出比应届高考生更努力的干劲才行。但人是会受环境影响的,尤其是复读班的学生,白天在教室还好,晚上回到宿舍住在一起就不好说了。
所以把秦溪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单独圈起来,几乎全校老师都同意。
只有一位不同意,就是秦溪所在复读班的班主任,叫庄文婷。
今年是庄文婷研究生毕业后第二年,算上之前在其他学校实习的一年,秦溪是她带过的第三届学生。
去年市一中给她抛出橄榄枝,结果入职后连续带了两年复读班,还要给高一几个班教数学。
换别人,对复读班的态度不会好到哪里去,讲课不划水作业认真批就算给面子,但庄文婷跟别人不一样,她把每个学生都当亲生孩子一样带,谁迟到,谁作业没交齐,谁大题不会做,一个个耐心教诲,加上年轻,人又温柔漂亮,再调皮的学生面对她也会给几分薄面,同样,在老师和家长眼里,她也是出了名负责的好班主任。
拿秦正媛来说,起先还担心年轻老师会不会管不住秦溪,后来了解了一下,开始在家长群里对庄文婷花式彩虹屁。
庄文婷非常稳重,不知道是教师的职业滤镜还是说她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秦溪和她单独相处过两次,觉得这个人稳重到无趣,甚至有些死板。
庄文婷不太知道秦正媛这两年为学校付出的‘贡献’,觉得让秦溪住单人间宿舍是一种歧视,虽然是本校的年级倒数,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人家既然选择住宿了,就该给她和其他同学一样的条件才对。
学校书记找她谈过,说的比较隐晦,毕竟不能直截了当明说“人家捐钱了这是人家的特殊要求”,万一传出去了所有人都有特殊要求怎么办,毕竟复读班,目的还是要提高成绩。
于是庄文婷私下里找到秦溪,想问问她的想法。
要是孩子自己无所谓,那她只能多关心一下,聊表心意,要是秦溪觉得被孤立了,那无论如何她也得给秦溪讨个公道——凭什么她不能住集体宿舍?
事实上就是秦溪很不在乎,甚至对自己住在锅炉房旁边的单间十分满意。
庄文婷没说什么,只觉她懂事,甚至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爱——成绩又不代表一切,从前她听说却没接触过秦溪,如今亲自带她,只觉她是个内向话少、懂事又识大体的孩子。
就这样平安度过一个月,转眼来到十月份。
今年天气很反常,十月金秋,却格外的热,不过该放的假还是照常放的,只不过高三学生假期减半,复读生则是凭个人意愿放假,反正学校里的课照常上,不来就少比别人少学。
秦溪是唯一一个给自己放满了假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返校的那天,庄文婷上过一节课后依旧没看见秦溪的身影,还以为她是睡过迟到了,给秦溪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秦溪迷迷糊糊接通,张嘴就骂了句街:“丫没完了,找死啊?”
庄文婷全身一震,表情瞬间僵硬,办公室其他老师注意到她,走过来关切地用口型问怎么了。
她勉强挤出笑容,摇摇头,温声对电话里道:“我是庄老师,想问问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
秦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语气收敛些:“不是说自愿上课吗?”
“但是班里同学都来了,你......”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秦溪打断道,“我需要休息。”
说完电话便被挂断,庄文婷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愣了神。
开学一个月以来,秦溪的学习情况一直在班里的中上游,不仅作业认真写,从另外几科老师的口述中得知,秦溪上课也很认真,有不会做的题也会主动问。
因为其他复读的同学大多经历过一次高考,对自己的成绩有一定认识,为了对秦溪摸底,放假前庄文婷特意给她做了去年的试卷。
成绩出来了,六百出头,这成绩在市一中能排在中等,但和复读班里其他学生比,应该会排在前十。
庄文婷对她很有信心,清北够不到,努力一年考上本市的985没问题。
庄文婷不知道秦溪是不是有单独补课,总之无论如何,她的表现和印象里那个年级倒数第一不符。
所以刚才电话里那句脏话......庄文婷默默整理了一下情绪,不再思考这件事。
人品不和成绩挂钩,成绩也不和性格挂钩,可能秦溪只是有起床气吧。庄文婷尽可能对每个努力认真的学生都充满信心。
不过秦溪却不这么认为。
秦溪本来觉得复读的学生要么是高考失利,要么是没认真学,但跟班复读这一个月下来,她从某些同窗的言行里发现,原来真的有毫无学习天赋的人。
一道数学题,现成的公式,同样的题型,换个数字就不会做了。老师嘴皮子磨破也教不会。
市一中的复读班招收了M城大部分复读的学生,鱼龙混杂,是按文理分班,秦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本校接触的人有多么‘精英’,哪怕在末位班混日子那两年她也没见过这样难教的,成绩好坏,无外乎你是否努力。
而她,只是利用这一个月查漏补缺,把前两年上课溜号没见过的题刷了几遍,就能轻松考到六百多分。
无聊,还以为有多大难度呢。
秦溪扔掉手机后把头蒙进被子里,轻蹙的眉头表明她对庄文婷那通电话的不屑。
全国人民都在放假,凭什么她要去上学?
几分钟后,她坐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什么了,她打开手机通讯录,联系了在欧洲旅游时认识的一个人,梁茵。
梁茵今年二十四岁,在M城某个琴行当钢琴老师,私下里兼职着某个乐队的吉他手,在欧洲旅游的时候,赶上当地的节日游行仪式,梁茵混进队伍里,弹着吉他高歌一曲,举止洒脱,彻底吸引了秦溪。
秦溪想和她学吉他。
梁茵同意了,还特意为她挑了一把某知名乐队吉他手用过的,二手市场两万七千多,秦溪上个月把钱转了过去,梁茵让她放假去拿。
前两天假期梁茵说外地有演出,今天回来,秦溪爬起来给她打电话,她让秦溪去琴行找她。
推开琴行的门,空调的凉气袭来,温差太大,秦溪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今天放假,琴行也不上课,只有两个人值班,梁茵算一个,还有一个前台小姐姐。秦溪看见吉他两眼冒光,她学着专业吉他手那样把吉他抱在身上,然后朝梁茵笑了笑。
“喜欢吗?”
“嗯。”秦溪重重点了下头,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学吉他?”
“嗯......”梁茵犹豫了一下,她知道秦溪在准备明年的高考,怕她一心二用,问,“明年你上大学之后怎么样?”
秦溪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表情虽然变化不大,但梁茵明显从她的目光里看出寒冷。
背着吉他走出琴行后,秦溪突然想起自己之前问梁茵为什么有乐队还要在琴行教钢琴,梁茵说:“要给自己留退路。”
秦溪当时以为梁茵口中的退路是保持对音乐初心的那种退路,今天想来,其实是生活的退路。
秦溪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以为梁茵是洒脱的人,和音乐一样洒脱。
原来不是。
秦溪背着吉他转头进了某个乐器培训学校,无视了销售百般讨好的嘴脸,她要求先选老师。
和琴行一样,今天没什么人上课,老师也不多,所以秦溪只能根据墙上的宣传海报选,她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朋克、最摇滚的老师。
秦溪花钱很爽快,老师不在,没试课,但她报名交钱一气呵成。最后定下来是每周上三节课,分别在周二周五周六,一对一,时间都在晚上。
下午在外边找地方吃完饭,又去连着看了两部国庆档的电影,秦溪终于踏着夜色回家,却发现家里竟然没开灯。
保姆不在?
秦溪顿了顿,小心翼翼找到灯的开关,结果屋里一亮,她就看见秦正媛那张阴沉的脸。
“......妈?”秦溪讶异,秦正媛不是去外地开会了么?
秦正媛端坐在沙发上,没理会她,直到看见她把吉他放下,才冷声问道:“为什么不去学校?”
秦溪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她双手抱胸,靠在沙发上,回答道:“自愿上课,我不自愿,为什么要去?”
秦正媛不想和她争执,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想委婉劝她想想复读的目的,结果还没张嘴,秦溪又说:“有人自愿上班,有人自愿吃苦,还有人自愿去死,你别说别人怎么怎么样,我不是别人。”
“高考是你自己选的路!”
“今天不去上学也是我选的路......”秦溪说着突然愣了一下,问,“你人在外地,你是怎么知道我没去上学的?”
“会议提前结束,我......”
“你胡说,那你也想不到我没去学校,是不是有人给你打电话告状了?”
秦溪斜着眼看秦正媛,脑子里已经给“有人”确定了身份。
除了庄文婷,恐怕谁也不会这么多管闲事。
怎么,古有救风尘,今有劝复读?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么偏偏庄文婷有一种脑干缺失的幽默感。
秦正媛不正面反驳,秦溪仿佛印证了自己的看法,她从一开始就对庄文婷没什么好感,别的老师对复读生的态度和对普通学生大不相同,明眼人都知道重心该放在哪,偏偏她一副责任心爆棚的样子,正经到令人发笑。
“她还说什么了?”秦溪站起来问。
秦正媛啧了一声,刚想解释,又听她道:“无非是想让我回学校上课吧?好啊,那我现在就回去。”
秦溪自言自语般冷嗤一声,上楼收拾好东西下来,重新背上吉他。
秦正媛在身后提出送她,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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