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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苏叶蓁x靳逾淮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空中,靳逾淮推开吱嘎作响的铁门,一瘸一拐地走进去。他环顾四周,靳十安不在家里。

靳逾淮轻笑一声,回房后把口袋里的铁皮青蛙拿出来放在桌上。

金属的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他面无表情,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反复摩挲着它的黑色眼睛。

苏叶蓁。

她说她叫苏叶蓁。

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靳逾淮眨了眨眼,拉开一旁的抽屉,把它放了进去。

他是前两年才跟着楚苒和靳十安来到这个云中巷,住下没多久就出了意外,他在医院躺了大半年才被靳十安接出。也是在那一刻开始,他的父亲好似变了一个人,整日早出晚归,对靳逾淮不管不顾,时不时半夜三更喝醉酒,就来踹他的房门。

起初,靳逾淮害怕,黑夜里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抽泣。天数久了,他习以为常地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对着天花板发呆。

任由靳十安怎么闹,靳逾淮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明白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

自从车祸后,他失去了楚苒,靳十安也不是从前那个疼他爱他的父亲。什么都没了,全被打乱了,再多的赔偿金也换不回一个完好的家庭。

靳逾淮不可能不记恨那个让他家破人亡的司机。可是他在醒来后得知,原来当时车上还车着两个人,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发病,急需抢救,才不得已闯了红灯,造成意外。

可为什么死去的是楚苒,他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第二天他们一家人就能开开心心地过生日了。

司机和他的妻子过来靳逾淮的病房和他家赔礼道歉时,靳逾淮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撇过头,不再理会大人间的谈话。

不能原谅,他不肯原谅。

靳逾淮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开始连上学的动力都没有。

云中巷离南榆第一小学很近,以前楚苒会接他放学,带他去找好吃的,一路都是欢声笑语。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走回家。

大家看见他隔了好久才回来学校,额头处还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怪吓人的。加上他的走路姿势奇诡,更加没人愿意靠近他。靳逾淮嫌轮椅太麻烦,很少会用上它。他走路走得慢,因此有许多看人笑话的同学会成群结队的跑去他面前嬉皮笑脸:“瘸子,我们学校出了个瘸子!”

他站在教室走廊的尽头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带散开的运动鞋,右脚的钢板在关节处微微发烫。

“我记得他以前可是我们级里最耀眼的男孩子,怎么就成了这副怪物模样。”

“你小声点说吧,现在大家都不怎么喜欢他,就连爱慕过他的女孩子都厌恶他了。”

“你说他会不会想要报复我们啊,我们这样说他。”

“报复?怎么报复?我们双腿健全,他都跑不起来。”

“好像也是,咯咯咯。”

靳逾淮听完他们的议论,冷淡的脸蛋略过一丝轻蔑。他们的话像一把生锈的刀,精准地捅进他溃烂的伤口里。

“你们看什么看!”

他们被一个小女孩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到,转头一看,是个生面孔。尽管如此,周围还是爆发出一阵哄笑。

靳逾淮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听见了朝他靠近的脚步声。

靳逾淮浑身发抖,眼球布满血丝,他猛地回头,对着来者一吼:“滚开!”

苏叶蓁被吓了一跳,可她却没有后撤步,反倒惊喜道:“靳......逾淮?”

他一愣,无措地看向别处,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会是她?

在靳逾淮冥想之际,苏叶蓁已经侧身蹲下帮他系好了鞋带。

“你......对不起。”靳逾淮道歉,“我刚刚以为是......”

苏叶蓁撑着膝盖起身,笑了笑:“没关系。”顿了顿,她又道,“你知道三年级五班怎么走吗?”

靳逾淮的错愕写满在脸上。

她和自己一个班。

他抿唇,眼神闪躲:“直走左转。”

“谢谢啦。”

脚步声走远后,靳逾淮才抬起头,望着那抹瘦弱却又坚韧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上课铃打响,靳逾淮是最后一个迈进教室的。

沿途,早已坐在座位上的同学对他上下打量,窃窃私语。突如其来的恶意让他不明所以,靳逾淮回到位置,才发现自己的桌子旁边多了一套新的桌椅。

他......他有同桌了?

这时,班主任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垂头的小女孩。

靳逾淮坐定,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

“我们班这学期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先来自我介绍一下吧。”班主任道。

苏叶蓁上前一步,朝他们鞠躬:“大家好,我叫苏叶蓁,其叶蓁蓁。”

底下的人鼓掌。

“好好听的名字啊。”

“叶蓁叶蓁,其叶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靳逾淮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她透白的脸,那是一种不属于正常人的白。她看起来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风一吹便会飘下。

听完她的自我介绍班主任便道:“老师把你的位置安排在了靳逾淮同学的旁边,我们班每个月会轮换一次座位,但是同桌是不变的,如果你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和老师提。”

“谢谢老师。”

苏叶蓁走到后排拉开椅子,把书包挂好后,才瞧了一眼自己的同桌。

靳逾淮在抄写诗句,压根不在乎自己身边坐着的是谁。铅笔间在纸上沙沙作响,她注意到了他抄的是《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里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苏叶蓁轻声念了出来,声音细若蚊蚋,却足以让靳逾淮侧头睨了她一眼。他年岁尚小,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已经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淡漠,有一层薄雾笼罩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一个回应。

“你也喜欢这句诗吗?”苏叶蓁问。

靳逾淮的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我不喜欢。”

对于苏叶蓁来说,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不喜欢,不代表他就不能抄了。苏叶蓁觉得他像个书呆子,指定在收集好词好句提高自己。

见她没有下文,靳逾淮又继续写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笔尖停顿了。

放学时间段,靳逾淮收拾好书包便离开了课室。

路上,依旧少不了指手画脚的人,更可恶的是,他们居然开始模仿起他的走路姿势,偏偏还那么夸张。

靳逾淮闭上眼睛,无视他们,继续向着云中巷的方向走去。

在分叉路口,靳逾淮刻意停下,没成想她居然真的撞了上来。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苏叶蓁倒吸一口气,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尖。她顾着看周围有没有人,丝毫没注意他怎么就不动了。

于是,她一头撞去了他的书包上。

“我怕你又被人欺负。”

靳逾淮背对着她的身影没有任何起伏。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他才重新迈开步子,话语像淬了冰的刀锋:“不需要。”

苏叶蓁望着他挺直的脊背,踉跄的姿势在一步一步的调整,他在努力做到最好。

“可是......”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苏叶蓁快步跟上他,在他身旁道:“靳逾淮,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靳逾淮怔住。

“朋友?”

“对啊,朋友。”

这个喜悦的瞬间极其短暂,像被石子惊破的湖面,随即又迅速冰封。他以为那天她是和自己开玩笑的。

“苏叶蓁,你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靳逾淮自从出了车祸,身边的人都离他远去。一场意外,换来了数不尽的低嘲,从来都没有人替他说过一句话。

因而苏叶蓁脱口而出的话,他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小孩子嘛,都是一个年龄,又怎么会对自己说过的东西负责。

谁知,她却是真心的。

苏叶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见她那么久都不说话,靳逾淮皱紧眉头,并不希望她这样做。

和他做朋友能有什么好处?走到哪里都有异样的目光打量,被人欺负,受人冷落。她明明可以去和更好的人玩在一起,又为何偏偏要选择他。

靳逾淮没问,他也不想问。不管苏叶蓁跟不跟得上他,他都加快脚步,不肯与她并肩前行。

自从那天以后,靳逾淮放学的途中就多了一个跟屁虫。

怎么甩都甩不掉。

苏叶蓁跟了他一个星期,又消失了一个星期。靳逾淮觉得奇怪,可他又丝毫不在意。直到一个月后,她又重新回来,脸色惨白,打不起精神。

靳逾淮没正眼瞧她,只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课下,老师一走,苏叶蓁就把课本合上,留了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位置。

靳逾淮打完水回来,看见她躲着太阳光,把头埋进了衣服里,姿势怎么调都不舒服。他顿了顿,寻着光源,找到窗帘一拉,那块瞬间成了阴凉处。

苏叶蓁感应到了。她慢慢抬起头,靳逾淮刚好落座。

“不晒了。”

“嗯。”

他破天荒地回了一个字。

苏叶蓁想不到班里有谁能顾及到他们这一片小角落。

“你拉的吗?”

“晒到我的位置了。”靳逾淮漠然道。

苏叶蓁看着他,她一点都看不懂他。他好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这节课间长达半个小时,靳逾淮没坐一会儿,便朝着教室外走去。苏叶蓁见状,也想跟上去看看他要去哪里。

走了三层楼,他居然上到了学校的天台。

南榆第一小学有个小小的天台,平常体育课时也会来这里透透气。四周都有围栏,比他们高出好几个头,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靳逾淮站在最边缘处,望着远处成群结队的飞鸟,神情依旧如往常那般疏离。

他知道,她又跟来了。

不是困吗?为什么不好好睡一觉?

他扯了扯嘴角。

“靳逾淮。”苏叶蓁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靳逾淮转过头,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没什么。”

苏叶蓁眼里的他,就像一座孤岛,独自漂浮在大海上,任谁也闯不进他的内心,他也不愿让人知道。

第一次见面,苏叶蓁就嗅到了他身上有股淡淡地忧伤。

他和她很像,所以苏叶蓁才愿意接近他,了解他。

“靳逾淮,我呢,是从隔壁那间小学转过来的。”

靳逾淮搞不懂她和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相比于这里,隔壁的学费是贵了一倍的。苏父苏母离婚后,他们便没有替苏叶蓁交过学费。家里的顶梁柱只剩阿婆一个人。阿婆希望她可以继续读书,于是独自撑起这个早就支离破碎的家庭。

为了减轻负担,苏叶蓁在放学后也会帮着阿婆一起捡瓶子来卖。

“我在隔壁,也是没有朋友的。”

靳逾淮呼吸一滞,指尖发颤。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才来找自己相互取暖的吗?

“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她好端端的一个小女孩会没有人愿意和她玩。

苏叶蓁笑着摇头,想说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才八岁,却有了大人般的顾虑,深沉。这个年纪,不应该都是无忧无虑,快活自在的吗?靳逾淮凝视着她,原本松懈的双手紧握成拳。

他或许有些明白她了。

靳逾淮是孤僻的,但他又不是悲观的人。反而,他很容易共情。

“走吧。”他抛下两个字,先她一步离去。

苏叶蓁咬住下唇,极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落下。

那一年的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靳逾淮对苏叶蓁的态度没有一开始那么冷漠,甚至他有时候还会主动和她聊两句。虽然次数屈指可数,但起码第一步已经跨出去了。

对于这个跟屁虫,靳逾淮习以为常。只要有苏叶蓁在的地方,似乎少了点对他的指指点点。就算有,她就喊:“别看了,再看就戳瞎你们的眼睛!”

这话在别人听来莫名的好笑。

“弱不禁风的小屁孩还想保护一个瘸子。”

“就是就是,站不站得稳还是另一回事呢。”

“不给看就别出家门啊,吼什么。”

苏叶蓁一张嘴掰不过他们一群人,她还想再说几句,却被靳逾淮拉走了。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再过一段时间,会连带着苏叶蓁一起骂。靳逾淮把她带到云中巷里头才肯撒手。

“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苏叶蓁还想回去骂骂那群恶劣的人。

靳逾淮比她高出半个头,他垂眸,平淡道:“随他们怎么说,无所谓。”

“可是......”苏叶蓁咽不下这口气。

相处几个月,靳逾淮能不清楚她是为了他吗?

她看不惯他们的作为。

“你越是有回应,他们越是嘲讽你,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靳逾淮说。

“好。”苏叶蓁答应他。

临分别前,苏叶蓁走去了一个老爷爷的摊贩前,买了一根老式冰棍给靳逾淮。

“请你吃,我走了。”

冰棍的凉意从手心传到全身,靳逾淮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消失在拐角处,连影子都见不着。

回到家后,他才拆开包装纸慢慢品尝。吃到一半,外面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吓得靳逾淮站起身,冲了出去。

浑浊的酒气裹着汗味扑面而来,靳十安手中拿着一个喝光了的酒瓶,布满胡茬的脸涨得通红。

靳逾淮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发起酒疯来的靳十安他见识过,他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家。靳逾淮刚迈出一步,靳十安便扬起手臂,眼神涣散却透着狠劲。

“砰!”

酒瓶被他用力摔在地上,碎片溅到了靳逾淮的脚踝。

“给老子倒杯水来。”靳十安骂骂咧咧,醉话混着唾沫星子。

靳逾淮没管他,绕开他之后想冲出门,奈何被他反手拎住后衣领,一把扯了回来,勒得发疼。

“你他妈听不见人话是吗?”

“自己不会倒?”

靳逾淮是个犟性子,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靳十安。

靳十安攥住他的手腕,指甲镶进皮肉里,酒气全喷在他的脸上:“我养你这么大,你敢和我顶嘴?”

没等靳逾淮辩解,巴掌率先扇了过来,力道重得让他撞向茶几,磕在了尖锐的边角处,疼到双眼发黑。

靳逾淮只感觉旧伤口重新流出血来,迅速划过了他的眉骨。

紧接着,靳十安又把人提了起来,拳头落在他的后背,一下比一下重。靳逾淮力气没他大,怎么挣扎都逃不掉他的束缚。

靳十安快要把他打死了。

靳逾淮喘着气,趁他有一刻松懈,拼命地往门口方向爬。

“滚。”靳十安似乎没有力气和他对抗,发泄完怒火后就放他走。他瘫坐在地上,打了几个酒嗝,睡了过去。

靳逾淮是翻滚下楼梯的。他躺了好一会儿,才扶着门框站起。影子在月光下居然碎成了两半,一半留在的血泊里,另一半跌进了更深的黑暗。

路灯在夜色下晕出朦胧的光圈,偶尔有行人路过,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都怕的远离。脚步声掠过,很快便被无边的静谧吞没。

靳逾淮实在是太累了,双腿发软地跪倒在一个水泥墙旁。正要整个身体躺下去时,他被人扶住了肩膀。

苏叶蓁放学后,在这一带捡废品收瓶子来卖。满载而归的途中,她望见了一个很像靳逾淮的身影。走近一瞧,还真是他。

但是他怎么成这样了。

“靳逾淮!”他连带着苏叶蓁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看见,他的额头处有一大片血痂,脖子和手臂都有淤青。

苏叶蓁叫他,他不应。靳逾淮双眼紧闭,痛不欲生,整个人都在发抖,出冷汗。

“靳逾淮,靳逾淮!”她不知所措,“你和人打架了吗?你说说话啊,别吓我,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到了他,靳逾淮咳了一声,有气无力道:“死不了。”

苏叶蓁一愣,随即苦笑了笑。

这时,阿婆来了。她眸光加深,扫见自己的囡囡抱着一个男孩。她赶忙走近,把箩筐放下,焦急地问:“囡囡,这是怎么了啊?”

“阿婆,这是我同学,他不小心磕到了头,你能不能去就近药店买点包扎伤口的东西来。”苏叶蓁说。

阿婆立即道:“好好好,你们就在这里别乱动,我去去就回。”

在她们说话的间隙里,靳逾淮已经缓回了一口气,恢复状态,不再依靠着苏叶蓁的肩膀。他弓着背,低声道:“谢谢,麻烦你了。”话毕,靳逾淮把脸瞥去另一头,他逞强,并不是很想让苏叶蓁看见自己的头破血流。

“靳逾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这种伤,除了打架,苏叶蓁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弄成这样。

靳逾淮指尖一僵,不愿意承认:“就是你说的,我磕到了头。”

苏叶蓁哪会信他当下的鬼话。

“你不说,我就去把打你的人给揪出来!”

靳逾淮知道她出于好心,说话口无遮拦。揪?怎么揪?连他都没有能力去和靳十安制衡,更别说苏叶蓁了。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苏叶蓁失望,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没过多久,阿婆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考虑到靳逾淮有腿伤,苏叶蓁不管旁人异样的视线,和阿婆当街替他消毒包扎。

靳逾淮的额头被重新裹起一块厚重的纱布,他没有刘海遮挡,任谁第一眼注视到的便是那里。

“小同学,你记住了,伤口三天内不能碰水,否则会发炎。”阿婆叮嘱他,“三天过后,你就能换药了。”她把余下的纱布和药膏都交给他。

苏叶蓁扶他起身,靳逾淮双手接过:“谢谢。”

“谢什么,你是蓁蓁的同学,我一年到尾就没见过她有这么在意的同学。你下次注意了,别再不小心磕到头了。”

靳逾淮点头。此刻,他就像个乖孩子,听话得不行。

“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啊?”阿婆才发觉他是个腿脚不便的孩子。

晚风卷起街边的枯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靳逾淮勉强弯起嘴唇,嘶哑道:“不用了。”

相处几个月,苏叶蓁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哪怕只有一瞬,她也觉得珍贵。

“靳逾淮,你一个人能行吗?”她担心道。

“嗯。”

再之后,苏叶蓁便没再问过他了。

靳逾淮朝着反方向离他们远去,他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间有屋檐的店铺前寄宿了一晚。夜里下雨,所幸没有打湿他的衣裳。

这天晚上,靳逾淮做了一个梦。他走了很久很久,最后走不动了。他想去找楚苒,可是她在好远好远的地方,他见不到她。身侧,有个小女孩伸出手拉起了他。靳逾淮侧头一看,发现是苏叶蓁。

梦中的他居然哭了。

“苏叶蓁,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轻拍他的背:“靳逾淮,你忘了你还有我呀。”

“你吗?”

老天夺取了一切,却还给他留下了一个苏叶蓁。

“走累了没关系,我扶一下你。实在不行,我就陪你歇会儿。”

她就像一道裂缝里漏进来的风,吹走了靳逾淮心里的雾。他不可控制地抬手,想抓住那缕光,而苏叶蓁的身影竟然越来越浅。

“轰。”

一滴泪落下。

“轰。”

他所在的梦境在剧烈的抖动。这不是梦吗?为什么感受会如此真实?

靳逾淮收住眼泪,慢慢睁开眼睛。

云中巷还是那个云中巷,而他也还是坐在原先的位置,一动不动。

清晨,空气里还飘着昨夜大雨留下的铁锈味,混杂着街口早餐铺的烟火气。靳逾淮的肚子在叫。

他站起身,摸了摸口袋,身无分文。

算了。

靳逾淮沿路返回回到家中,靳十安已经离开了。满地的狼藉留给他一个人收拾。他发现,房间了衣柜里少了很多靳十安的东西,连带着储物柜里的钱。

除了楚苒那一块的没动,其余的分毫不剩。

靳逾淮冷笑。

走吧,别再回这个家。

后来,靳十安真的没有再踏足过。

靳逾淮隔了两天才去上学,中途又因为伤口发炎导致高烧,反反复复,拖了一个星期才稳定下来。

不过这次,苏叶蓁见他摇着轮椅过来......

靳逾淮稍微留长了点头发,恰恰好遮住了伤口。身上的淤青也都慢慢散去,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家里没了靳十安,只有他一个人住。窗台上的盆栽枯了半边,叶子落在地上,一直没人扫。

实在太过冷清了。

靳逾淮垂眸不语。

好在,他这样枯燥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人。

苏叶蓁。

她总能无时无刻地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她真真正正地把他当成了一个正常人看待,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地事情都会和他分享。哪怕靳逾淮没多大反应,苏叶蓁都好似不怕累,碎碎念念个不停。

他曾一度认为自己或许是一株向日葵,因为向日葵永远朝向太阳,就像他只会朝向她。

在所有人都厌他,弃他的时候,只有苏叶蓁愿意接近他,成为一个跟屁虫。她看见的不是他瘸了腿,而是因为他很特别。

接纳他的不好,又守护他的最好。

......

过寒假那会儿,阿婆早起出去运动,打开家门便发现门口外摆着两筐空了的矿泉水瓶。

是谁这么好心?

阿婆把它们搬回家里,恰好苏叶蓁醒了出来。她一看,以为是阿婆一早去捡的。

“好多啊。”

“不知道是哪个人放的。”

啊?

苏叶蓁奇怪。

街坊邻里都知道她们家会捡点瓶子维持生计,他们从来都不管不问,更别说给她们送了。

苏叶蓁拿起最上面的矿泉水瓶,细细打量,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她记得上一个月靳逾淮好像不怎么出过教室打水,而是自己带了瓶装的矿泉水来。放在当时,苏叶蓁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放到现在,她怀疑这两筐空了的瓶子是靳逾淮送的。

苏叶蓁笑了笑,越想越合理。

他见过她,也见过她的阿婆,自然就知道她们喜欢收集这些来换钱。

当天晚上,苏叶蓁外出扔垃圾,恰好就碰见了靳逾淮。

靳逾淮原本想赶紧离开,就在他准备掉头走时,苏叶蓁叫住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定在原地等她过来。

“靳逾淮,大冬天的你就穿这么少?”

一件内衬加上外风衣,就是他整个冬天的衣服。

“嗯,我不怕冷。”靳逾淮道。他微微抬眼,见她穿得也不多,心口的位置敞开,风一下子就能灌进去。

苏叶蓁不太信他不怕冷。

“你找我有事吗?”破天荒的,他主动开口问道。

过几秒,他听见苏叶蓁小声道:“谢谢你,靳逾淮。”

靳逾淮一愣,抿紧唇,一言不语。

他知道苏叶蓁在谢他什么。

沉默良久,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苏叶蓁便当他默认了。

靳逾淮不知道他能以什么方式回报,他从未见过苏叶蓁的父母,好像只有阿婆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第一次见面,她就背了个篮筐子。靳逾淮起身的时候便看见了里面有很多废品与瓶子,想来她应该靠着这些去卖点钱。

他家里刚好有两箱没开封过的矿泉水,思来想去,决定把他喝完,收集起空瓶子给她们。这样,也算帮上一个小忙了。

“早些回去吧。”靳逾淮低哑的声音混杂在冷风中。

“好......你也早点休息。”话毕,苏叶蓁朝他挥挥手,随即转身离开。

云中巷的路灯忽明忽灭,靳逾淮低头,数到第七声心跳时,他抬眸,那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他拢了拢衣袖,缩成一团,摇着轮椅远去。

南榆今年的冬天,怪冷的。

大年初一,靳逾淮是被下面混杂的人身吵醒的。他一下楼就望见了苏叶蓁一个人攥着一串小炮仗,躲在一个屋檐下,把刚点燃好的扔出去。结果它却滚到了阿婆的脚边。

“砰!”半边棉鞋都炸开了棉絮。

苏叶蓁尖叫一声,吓得远远的。

好在没有出什么意外,阿婆过去逮住她,笑道:“囡囡又跑来捣乱了。”

被逮住的苏叶蓁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被阿婆教育一番:“下次在巷里不能这样了,万一炸到别人怎么办。”

她一副知错模样,再起身时便和靳逾淮对上了视线。

“跟着我走啊,带你去街上买对联,然后我们一起贴在家门口上,红红火火。”

“好!”

临走前,苏叶蓁背对着他,反手给靳逾淮抛了一个剩余的小炮仗。

这距离估算的刚刚好,在他跟前炸开,伴随着她一句:“过年好!”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这话却是送给他的。烟雾散去后,她便走远了。靳逾淮看着地上的碎片,轻轻一笑。

冬季开学的时候,课程上面多增了两节户外活动课。

体育老师让他们围绕操场跑三圈热身,全班就只有苏叶蓁和靳逾淮坐在绕树的圆凳上,看着他们追逐打闹。

其实在上一年,但凡有体育课,请假的常客就是他们两个。当时靳逾淮还以为她是暂且跑不了步,结果......

“你的脚受伤了?”靳逾淮难得一问。

这回轮到苏叶蓁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嘶,原来这种沉默是这样的难受,心里一点好滋味都没有。靳逾淮嘴巴长了又合,合了又长,愣是说不出下一句话。

“靳逾淮。”苏叶蓁忽然叫他的名字,“你的腿会有恢复如初的一天吗?”

他摸了摸用毛毯盖住的膝盖,想了很久才道:“我希望有这样的一天,但它永远都不会来。”

落下的伤是永久性的后遗症,越到后面,他越要依靠着轮椅生活。

“你......的伤。”苏叶蓁欲言又止。

靳逾淮大抵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却又不敢揭开别人的伤疤。害怕这份关心会变成同情,那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苏叶蓁的声音有些哽咽。

靳逾淮心里五味杂陈,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七岁的时候,我经历了一场车祸。”

苏叶蓁脑海一震,有心疼,也有一丝莫名的慌乱。她无法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经历如此可怕的事情是多么的恐惧与无助。一场车祸,彻底毁掉他的一生。

本来童年的阴影,靳逾淮对谁也不想说。但,苏叶蓁出现在他的小小世界里,用着自己的方式接近他。

只因她是苏叶蓁,所以靳逾淮愿意袒露。

他的世界是一片禁地,却还是让她悄然走了进来。

苏叶蓁不可置信:“你为什么还是要告诉我?”

她见证了他的脆弱,他的挣扎,他对她已经没什么好保留的了。

“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坦诚相待。”靳逾淮看向操场上,那一排排香樟树。

苏叶蓁唇角弯起,笑了。

“靳逾淮,你现在变得有些陌生。”

“是吗?”

“你话变多了。”

靳逾淮收回视线,随后看向她:“或许是因为,终于等来了一个倾听者。”

他们的关系在九岁这年慢慢往好的方向过渡。

上了四年级,老师在课堂上给他们放了一部电影——《飞屋环游记》。

这部影片在一年级的时候,靳逾淮就看过一遍,现在是第二次。

影片结束后,苏叶蓁就在靳逾淮耳旁悄咪咪说道:“等以后呀,我也带你去环游世界,我要推着你跑起来!”

靳逾淮应了一声:“你太瘦了,多吃点才能推得动我。”

苏叶蓁也想多吃点,但她这副身体有太多限制。她顾着傻笑,用别的话题将它掩盖过去。靳逾淮不蠢,察觉到她似乎有事情隐瞒着自己。

比如,她总是会隔三差五的请假,每次回来后的状态不佳。

靳逾淮问过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总说是天气忽冷忽热的原因搞坏了身体。他看着不像,因为苏叶蓁已经连续两年夏天都这样了,又怎么能怪天气。

她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每天都以笑脸相迎。嘴唇发白的时候,她就使劲咬住上唇,妄想通过这种方式增加点血色,奈何被靳逾淮发现了。

“你怎么了?”

“哦......我在想事情。”

想事情也用不着对自己这么狠吧。

靳逾淮疑惑,一年下来,他见她好几次都这样。

“轰。”

靳逾淮的身体因为惯性往前倒了倒。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左手便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为什么又流泪了。

他不能哭的,不能。

靳逾淮抬头,果然,苏叶蓁的身影变得淡淡的。

月光从破旧的百叶窗里漏进来,在木质地板上刻出细长的银条。靳逾淮双眼紧闭,坐在轮椅上。整个家里,没有电视的背景音,没有餐具的碰撞声,墙上的时钟在一分一秒的前进。

满室的冷清,连呼吸都显得格外突兀。

二十七岁的靳逾淮,到现在都不愿意醒来。

只要他哭了,那么苏叶蓁就会消失不见。他为了能够多回忆一会,只能拼命忍住眼泪,甘愿受困于此。

“苏叶蓁,我求你,我求你不要离开。”

靳逾淮眉头紧锁,全身发颤。

“我一直都在。”

“可你离我好远好远。”

“靳逾淮,那是因为你终究忍不住哭了。”

大串大串眼泪涌出,浸湿了他的睫毛,可他还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于是,他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

记忆不再让靳逾淮回忆那些幸福的时刻,而是......

“苏叶蓁,我们就这样吧。”

“靳逾淮,为什么?理由呢?”

“你真想听?”

“不能说吗?”

“苏叶蓁,你真的要听吗?”

“我的母亲,死在了我过生日的前天,也就是那场车祸里,而你的爸爸,是肇事司机。”

这是十一岁的靳逾淮所不能接受的。

他下狠心,说得决绝。

过往的点点滴滴,都化成了痛苦的根源。而后,苏叶蓁便渐渐淡出了他的世界。

不再是同桌。

不再是朋友。

不再有交集。

上学路上,哪怕看见了对方,都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不仅学校里的人看出来他们的生疏,就连年事已高的阿婆都看出来苏叶蓁的变化。她本来就不算是一个乐观的性子,如今浑身上下都透着忧伤。

这个旧事被揭露之后,靳逾淮就明白了她为什么同自己一样,不能上体育课。

她是那年急需抢救的女孩,她患了长QT综合症,是心脏病的一种类型。

他在恨意里又夹杂了一丝怜悯。他可怜苏叶蓁这样好的一个人竟有这样一对可以抛下女儿的父母。

在他们小学毕业后,都没能再说上一句话。

过了一个假期,靳逾淮和苏叶蓁去了各自的初中。也是在这一年开始,靳逾淮有时候会收到来自苏叶蓁的东西。

有很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小物件。

她在用笨拙的方式好好弥补他。

当年靳逾淮口头对她说出要一刀两断的话,是有后悔过。他知道,苏叶蓁没有错,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楚苒在天上看到他这样,应该会很难过吧。

随着年龄增长,十五岁的靳逾淮清晰认知到自己对苏叶蓁那份在意。

这始终是矛盾的,他居然会离不开苏叶蓁了。

靳逾淮曾经以为时间一定可以冲淡一切,可它却在时间的流逝里愈发愈明显。他试图忘记,又会在不经意间怀念。

他让她进入过自己的世界,又因为仇恨亲手将她推出。

靳逾淮啊靳逾淮,你的那份在意根本不值一提。或许在某一天,苏叶蓁觉得够了便会主动离开,然后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况且,她的那种病,随时随地能要了她的命。

他们压根不会有崭新的未来。

他总是冷眼相待苏叶蓁,一见面就把复杂的情感收住,装得丝毫不上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也默默注视她的背影千百回。

少了好几年的聊天都在高中时期尽全力追赶回来。

靳逾淮本不该出现在南榆附中,可是苏叶蓁在里头,他便转学来陪她,顺便等一场注定会干涸的雨。

十七岁的靳逾淮,夜里总会做梦。梦里的楚苒在责怪他怎么就喜欢上了苏叶蓁。他苦苦哀求,连连道歉,换来了一个安抚。最后的最后,楚苒没有再出现过他梦里。取而代之的,是躺在病床上的苏叶蓁。

......

靳逾淮一惊,猛地睁开眼,四周空荡荡。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梦。

苏叶蓁是在十八岁那年年尾去世的。

阿婆想喊醒她起来吃早饭时,才发现她已经永远的沉睡过去,不再醒来。

苏父苏母走后,她们的生活过得拮据,每个月还要支付大量的治疗费,实在是吃不消。阿婆在苏叶蓁上初二这一年,渐渐地有了老年痴呆,开始记不起回家路,记不起苏叶蓁这个人,甚至会在夜里胡言乱语,说自己有好几套房子,里面放满了精致的洋娃娃。

旁人不懂,但苏叶蓁懂。

阿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囡囡平安健康,其次便是能带囡囡住进更好的地方。在这世上,她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前些年,一直都是阿婆在细心照顾她,但人啊,逃不过生老病死,等苏叶蓁长大成人,阿婆的肢体语言便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换做她来呵护。

可惜,这副身体总有透支的一天。

在悲痛欲绝下,苏叶蓁晕倒了。她本来以为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便停止,心脏不再跳动。谁知,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没死,又活了一次。

当她看见靳逾淮摇着轮椅进来,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那之后,他每次再踏入病房都只是放下东西便走,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苏叶蓁总以为他离开了,殊不知他却是守候在门口,每次一有人开关门,她都能瞥见那轮椅一角。

苏叶蓁强忍着泪水,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按理来说,他们算是仇人。而她,居然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喜欢上了他。

或许,他们的故事本就是一场不问结果的奔赴。

即便终将分离。

她身体的情况,最多最多活个一年。既然有了命数,苏叶蓁仅住了两个月院,便回去了云中巷。

一进家门,阿婆在扫地,不认识她。过了一会儿,她才放下扫帚,给了苏叶蓁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的囡囡回来了。”

“嗯。”苏叶蓁拍着她骨瘦如柴地脊背,“阿婆,我回来了。”

苏叶蓁没有告诉她自己寿命的长短,她也似乎不记得自己的囡囡在两个月前突然晕倒过被送进医院,阿婆只当她还是个姑娘,刚刚才放学回来。

苏叶蓁没有再回过南榆附中,自然也就不知道靳逾淮在那里给她留了一份无字情书。

在涂鸦墙的一个小角落,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旁枝生出了很多叶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生生不息。

她的生命应如一棵树,在年轮里刻满了四季的叶子。

其叶蓁蓁。

愿她存在本身,就是万物生长的理由。

这是靳逾淮藏在心底的愿望,一个盼望着她有顽强生命力的愿望。

在仅剩的时间里,苏叶蓁都在好好陪着阿婆。

阿婆想吃什么,苏叶蓁就给她做什么。阿婆想去湖边走,苏叶蓁就牵着她老茧层层叠叠的手,一步一步离开云中巷,就像小时候那样,阿婆领着她,去各个街上玩,两个人都嬉笑不停。

相反,如今显得沉静。

“阿婆,想吃栗子糕吗?”

“不吃了,家里桌面篮子下还有我昨晚给你留的蛋黄酥,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一个的。”

苏叶蓁心一颤:“我昨晚不是叫你吃嘛?”

“我想留给囡囡,囡囡吃,我不吃。”

苏叶蓁笑了笑,一味地点点头。

阿婆向来都是如此,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也最舍得买给她。

“阿婆,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啊。”苏叶蓁握紧她的手,哽咽道。

那年的八月中旬,时隔好久,苏叶蓁再一次见到了靳逾淮。他剪短了头发,露出眉骨,额头上的伤痕早就淡化了。

轮椅碾过水泥路,他靠着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到最后都没有勇气抬起头。轮椅的扶手被他攥出指节发白的印记,他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快要撕碎了。

苏叶蓁望着他,笑意漫上脸颊,那笑里没有刻意,而是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带着悲观与郁结也一并化开。

谁都没有开口,却又能读懂对方。

尘埃落定。

仇恨和执念都让它烟消云散吧。

这一次,是苏叶蓁没有再回过头。

他们高三开学那会儿,苏叶蓁进到七合巷里的一家店,名为“时空邮寄”。她早就在上个月在这附近买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家神奇的店。里面有位老人,和她说这是一个寄信的地方,寄给过去,或是未来,给特定时空之人,要用最珍贵之物交换。

于是苏叶蓁第二次来,带上了铁皮青蛙和彩色围巾。

拿完信纸和信件袋后,她便坐去了窗台前,写一下歇一下,最后叠起,把它放好。

她走后,与其让铁皮青蛙留在那儿放着积灰,倒不如信这家神奇的店一回,好有个小小的寄托,还能换来一次给靳逾淮写信的机会。她有些舍不得这条围巾,因此自己留着,看看今年冬天,是否还有这个运气用上,又或者......还给靳逾淮。

苏叶蓁选择了铁皮青蛙,算是一段不太好的缘分开始。

将来,这封信会去到四年后的靳逾淮手中。

届时,她已经不再这个残酷无情的人世间了。

苏叶蓁走后,老人望着朱红色的木门,叹道:“孽缘啊,还是缘尽罢了。”

然后啊......没有然后了。

苏叶蓁再也没有和靳逾淮碰上一面。

日历撕了一页又一页,街上的大树掉光了叶子,转眼间便到了南榆的冬天。也许在人死前总有些回光返照,那一晚,苏叶蓁陪了阿婆好久。她挨在可依靠的肩膀上,和阿婆说:“阿婆,我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阿婆擦去她眼角快要流下来的泪:“傻囡囡,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苏叶蓁盯着电视剧一帧一帧的画面,轻声道:“世界真是大到能装下千万种热闹。”可也小到没给我的难过一点容身之地。

阿婆此刻清醒,不懂她的囡囡言外之意。她只知道,她的蓁蓁,就是她的全世界。

“囡囡别哭,阿婆明天给你做一碗热乎乎的荷包蛋面,你快洗把脸睡觉咯。”

苏叶蓁鼻子一酸,更多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我要吃两个荷包蛋。”

“吃三个都行!”

......

苏叶蓁回到房间,终于卸下紧绷的状态跪倒在地,全身发抖,额头不断冒出冷汗。

她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用手捂着胸口喘气。

意识渐渐模糊不清,走马灯的场景便立刻涌上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苏叶蓁!”

听说人在死前最先弄丢的是听觉。还好,她在记忆碎片里找到了靳逾淮喊她名字的那一瞬。

足够了。

那些无聊的对话,都是苏叶蓁难忘的回忆。

人生若只停留在初见多好,就不会有后来的沉默,疏远。

如果她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如果当年不曾有一场车祸,是否结局就会有所期待,有所不同?

老天捉弄人,命运也如此。

她真的好累好累,不想再面对现实了。

如今,放心不下的,只有阿婆。

胸口最后一点起伏归于平静,先前还在颤动的身体像是被冻住,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包括挂在床头的围巾,好似颜色都暗淡了不少。

苏叶蓁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赶上第二天那口热乎的荷包蛋面。

靳逾淮是一个星期后才知道这个事情的,那时,她已经被火化,住在了一个小罐子里。他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笑着笑着又哭到抽搐,竟悲痛到眼泪都哭干了。

匆匆一面,最后一面,他连话都没和她说上,她便悄无声息地去了另一个地方。

“苏叶蓁......苏叶蓁,我......”靳逾淮精神崩溃,捂着耳朵在轮椅上哭喊,“不要,不要,不要!”

至此,靳逾淮神经失常。

他没有完整的读完高三,而是把自己困在了家中,日日夜夜念叨着苏叶蓁的名字。

靳逾淮的脑海里反复上演楚苒的死亡,靳十安的暴怒,苏叶蓁的离去,持续了整整一年,他患上了应激后创伤。

他时常会觉得他们还在自己身旁,又给自己设了限制,只要一流泪,他们就会消失不见。于是,一个梦中梦悄然而至。

回到了小时候,他们是同桌,是朋友,是彼此的救赎。

可是,为什么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在二十二岁那年,靳逾淮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苏叶蓁写给他的。

靳逾淮亲启: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已经是四年后了,而我,早就变成了风。

我找到了一家很奇特的店,它可以寄给过去或者未来,我想了想,还是写给二十二岁,快要大学毕业的靳逾淮吧。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从十一岁那年得知真相后,便往更僵持的方向走去。代入你的视角,你没有理由不恨我。我理解,我都懂,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你说要是我们在那之前不是对方唯一的朋友,是不是分离时的割舍就不会那么难堪。

想弥补你的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来缓和我们的关系,你总是视而不见,漠然置之,好似根本不想再和我扯上一丁点儿关系。逐渐地,我的热情也被消磨殆尽。

近乎有一年,我们如同陌路人。当时我就觉得啊,老天爷真会玩,它先让我们遇见一回,熟悉彼此,然后再迎头重击,打得稀碎。

虽然后面慢慢好了起来,可是我还是觉得氛围怪怪的。可又能怎样,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够知足了。

谢谢你,靳逾淮,你是我短暂的人生里,陪了我一程的人。

我不知道你的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你知道我走了心情会如何。但我还记得我们当时一起看了一部电影,里面的老人与妻子从小的梦想便是去南美洲的“天堂瀑布”探险。可惜因为生活所迫没能实现。他的妻子去世后,老人决定带着房子飞向梦想之地。

我一直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是:人生,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一岁有一岁的味道。你的年龄应该成为你生命的勋章,而不是伤感的理由。

小时候的我,总是很悲观,觉得死是件很恐怖的事。直到我要真真正正面对它时,对于我这种想要解脱的人,更多的是一种安静的告别。

所以,我不希望它能困住你一生。

你不是瘸子,你是个正常人,你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替我去环游世界。

而我,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看着你,把生活过成我期待的模样。要是你依旧不愿意见我,那我就躲起来,在不被人知晓的地方,默默注视你。

天堂上的人,会被时间遗忘,如果你愿意,请不要忘记我。

愿下辈子的你不被仇恨所困,而我,也拥有一个健康体魄。许个愿吧,若真有来生,我们皆是因为幸福才哭泣。

就算桥边要我多喝三碗孟婆汤,我也要把你的名字刻在手腕,把故事编成摩斯密码缝进衣角。这样,不管你长成什么样,我都能凭借印记找到你。

但愿那边的路途不远,你的未来熠熠生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苏叶蓁

20xx夏末

二十二岁的靳逾淮读完,走不出来。

二十三岁的靳逾淮重读,困在其中。

二十四岁的靳逾淮再读,深陷泥潭。

......

终于,二十七的靳逾淮脱离了梦,可他依旧不愿醒来。

他慌慌张张地打开发黄的信纸,不知道第几次读这些文字。

靳逾淮没能如苏叶蓁所愿,她真的困住了他,一年,两年,三年.....他试过逃离,可他害怕孤独,他学不会坚强,也没人教过他如何坚强。

苏叶蓁走后没多久,她的阿婆便离家出走,连靳逾淮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今天河里打捞上来了一个泡烂了的尸体,好像是前几天咱们见到的疯婆子。”

“是不是嘴里念叨着囡囡,你在哪,面都放凉了那个婆子啊?”

“对对对,就是她。”

“看着无家可归,怪可怜的。”

“是啊。”

直到听巷口的人谈起,靳逾淮才知道她的阿婆也跟着去了。

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没人照看,半夜三更失足掉入了河里,等发现时,早就没气了。

阿婆的后事是靳逾淮处理的,他把她埋在了自己的囡囡旁边,再也不分离。

......

是恨多,还是爱多?

无力挽回最多。

是爱先于存在,还是存在先于爱?

在他这里,有一个答案。

情愫产生前,苏叶蓁只是模糊不清的人。情愫产生后,她才变得具体。是他先开始爱她,她才会存在。

靳逾淮认了。

他还会再有如她所说熠熠生辉的未来吗?

他捏住信纸一角,兀自哭泣。

外头的风吹过,次次都带着当年的遗憾,让人止不住地发抖。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反反复复地睡去,只为了在梦里和她见上一面。

靳逾淮他发誓,这次绝对不哭。

“啪嗒。”

眼泪顺着脸颊,砸在了纸上,晕染开了字迹。

他失去意识,不被握稳的信纸随即飘落在地,躺在一明一暗的光影里,边角微微翘起,像在挥手再见。

那年夏天果真有吹不完的热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们的故事便也想走马灯似的回忆短短结束了。

阿婆她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人,她会忘记所有人,唯独不会忘记那个陪伴她最久的囡囡。

苏叶蓁走后,她没有人照顾,自然而然便会想起囡囡。

一个发病者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而且记忆总会混淆,觉得她的囡囡还在,所以阿婆才会离家出走找她。

一旦心里有了爱的人,不愿意独自承受孤独老去。她们是全文最悲凉的底色,同样映照了现实生活那些到最后都没有归宿的人。

而靳逾淮,他的结局是个oe,你可以认为他最终死了,也可以认为他只是又去做了一个新的梦。

他发誓绝对不哭,可他终究落下了泪,算是能理解为他最后一次读完那封信,释然了。

关联着这个番外的一部电影——《飞屋环游记》

有些陪伴迟到了,但爱会以另一种方式抵达,姑且就当他们去了天堂瀑布,来生有一场新的冒险。

对话不多,情节不多,相处亦不多,是一种默默的救赎。

各自背负的情感实在太过复杂,矛盾。

人生若只如初见呢?

现实又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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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苏叶蓁x靳逾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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