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的少年眼神破碎，没有回应，张寒露不由心下一紧，语调尽量轻柔：
“你变了许多，又怎能怪我认不出你？”
其实真怪不得张寒露。
那时的他眼覆白布，墨发如瀑，一身杀气中带着破碎，浑身脏乱没有身份。叫人如何能联想到如今矜贵优雅的学院少东家。
那时张寒露方才八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
冬日里大雪簌簌，清晨的寒气能渗进人骨头里，她套着师父的藏青色旧棉衣道袍，跪在蒲团上，靠着师兄后背上早课，早课念到“三清护佑”时，口水打湿了师兄的棉衣。供桌上老祖塑像的眼神再威严，也挡不住她上下眼皮打架。
正梦到啃鸡腿的关键剧情，后脑勺忽地吃痛，她就这样被一个脑瓜崩唤醒。
“醒醒！”
张逸尘的声音带着无奈，身旁还立着个遮着眼睛，穿单衣的少年。
半梦半醒间，张寒露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个身形单薄，墨发凌乱的身影。只是她还未看清对方的脸，就被师兄拎小鸡似的拎走了。
“师父我这就带师妹去面壁思过，你别发她抄书了，我保证她下次绝不在道祖面前会周公。”
那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怎么美好，但她被拎走时清楚的听见了少年的轻笑。
从此，
张寒露便记恨上了那个嘲笑她的少年，并给他起了个外号——小瞎子。
玉清观虽清苦，冬日却不算难熬。
张寒露的寒假项目多的很：捕鸟、烤地瓜、翘早课、下山蹭饭，偶尔还会抓抓野兔野鸡，尝个鲜。
她记小瞎子的仇，下定决心不带他玩。
所以，她就那样晾着小瞎子，整日自己骑驴下山找玩伴。
也不知是惩罚小瞎子，还是惩罚自己。
本以为寒假的日子会如此慢悠悠的过去。谁知，年前却下了一场大雪，张逸尘出于安全考虑，勒令张寒露不许出观。
于是，被宅家逼疯了的张寒露不是在观里四处找猫撸，就是把满地稻谷散落捕鸟。抓不到便罢了，还使用外挂，定身符不要钱一样往外扔。自此，观里的动物见到她就像见了瘟神，跑得飞快。
没有小动物陪她玩，张寒露决定找人。
在张逸尘被张寒露画坏一整本符纸之后，心疼得眼泪在眼底盘桓，直接把她打包扔给自己的大弟子周启铭，抱着自己花重金买的符纸愤然离去。
周启铭早就知道自家师妹的本事，见到张寒露被送来，第一件事就是装病，张寒露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不住的咳嗽，终究是不忍心折磨生病的师兄，回到自己房间。
沉思一整天，张寒露忽地从床上坐起，想起了那个被她刻意晾着的人。
她决定要报复小瞎子，谁叫他嘲笑自己。
打定主意，张寒露开始躲在暗处，观察起那个小瞎子的院子。一日日看师父端着饭菜进去又出来，端着药碗进去又出来，却始终不见小瞎子出门。
本想找师父问问情况，可张逸尘见了她，锁门就跑，没有一丝犹豫。
终于，忍无可忍的张寒露决定亲自去打探一番。为了东窗事发被关禁闭时不啃馒头，张寒露还特意去厨房揣了一包桂花糕。
当夜，小小的少女翻过院墙，学着话本子里的大侠爬上屋顶，掀了瓦片。
一束月光落入屋内，
原本坐在窗边，轻轻抚去窗沿积雪的白衣少年停了动作，仰起头，“望”向她。
张寒露见眼覆白纱的小少年望过来，以为被发现，吓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好在两手抓的稳当，艰难稳住身形后，呼了口气，将踩空的脚又落回了实处。
张寒露：“可恶的小瞎子。”
待重新趴好，张寒露才想起对方眼睛上还罩着布，顿时来了底气，恶狠狠的瞪了屋内的人一眼。
坐在窗边的少年唇角微勾。
“哪里来的妖怪，敢擅闯玉清观，信不信我叫人来？”
少年清冷的嗓音带着冷冽，听的张寒露汗毛直竖，立马老老实实收回恶狠狠的目光，一脸惊慌，情急之下大脑短路，嘴比脑子还快。
“喵~”
一声假的不能再假的猫叫，让屋檐上和屋内的人同时沉默。
“竟是只野猫吗？”
屋中的少年打破沉默，轻笑着起身，走向床榻。
张寒露见屋里的人信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对方往床榻方向走，立刻将身侧的瓦片盖上，跳下屋顶。
自张寒露初步了解过对方之后，便有了主意。
既然对方自言自语，定是无聊的紧，而且，看他来时的一身粗布单衣，定是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张寒露决定带他见见世面，将他发展成自己的小跟班。
然后嘛，张寒露恶劣的想：“到时候她就……”
天刚擦亮，张寒露就从床上弹起来，鞋都没穿稳就往灶房冲。
灶膛里还留着昨晚的余温，她蹲在灶台前扒拉半天，终于摸到个还带着热气的陶碗——里面是她昨晚特意藏的桂花糕，用棉絮裹着焐了一夜，此刻咬一口还是软乎乎的，甜香裹着桂花香，能把冬天的寒气都冲散。
翘了早课，她叼着半块桂花糕，把剩下的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往西跨院走。
小瞎子住的那间小院子总比别处冷些，院角的腊梅开得正盛，雪压在枝头，风一吹就簌簌掉雪沫子。
她推院门时没敢太用力，怕吵醒里面的人，谁知刚迈进去就听见屋里传来轻响。
“你醒了吗？”
张寒露隔着门喊了句，果然见屋门从里面拉开，小少年披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外袍，眼上的白布衬得脸色更白，手里还攥着块刚擦过窗沿的布。
“你是？”
他声音还带着点刚醒的哑，转向张寒露的方向。
“救你的道长是我师父，我看师父有意收你为徒，你就叫我二师姐吧。”
张寒露早就不想当观里的老幺了，如今小瞎子来了，正遂了她的愿。张寒露也不管当事人意愿，直接给自己安排上了师弟。
“呐，桂花糕，我热过了，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可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说完就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其实张寒露还在灶房里藏了一碟，但她偏要说是最后一点—— 既然要发展下线，那就要将温暖贯彻到底。
许知临指尖碰到油纸包的温度，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低头咬了一口。桂花的甜香在嘴里散开，
他想起刚来时，张逸尘端来的糙米粥和咸菜，闻到面前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桂花香气，心里忽然有些玩味。
“谢谢，不知你吃过没？”
“那当然……”
张寒露本想下意识说吃过了，但想起自己的目的，话锋一转。
“没吃过。”
还未等少年开口，张寒露忽然想起什么，凑到他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淡淡道：“无名无姓。”
“哦？那你可千万别叫我师父给你起名字，他的文化水平好像不高。”
张寒露真诚建议道。
“嗯，那不如你给我起一个？”
面前的少年笑的温和，张寒露一时被晃了眼，忽地想：这遮眼白纱竟如此的飘逸美丽。
“那就叫小白吧？”
张寒露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名字。
“哦？”
少年轻嘲道：“你的文化水平也快赶上你师父了。”
“真的吗？”
小学生张寒露似乎没听出话里的嘲讽，开心道：“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白了。”
“别，你还是叫我小瞎子吧。”
少年扶额，无奈道。
“好吧。”
张寒露失去了冠名权，稍微有些低落，但对“小瞎子”这个称呼接受良好，完全没想过对方怎么知道自己起的外号。
“喂，小瞎子，你眼睛什么时候能好啊？”
少年拿起桂花糕的手顿了顿，“快了，再过些日子，就能拆布了。”
“那正好，”
张寒露眼睛亮了亮，
“等你能看见了，我带你去后山掏鸟窝，上次我看见个喜鹊窝，里面肯定有蛋！”
少年无奈地摇摇头，“不怕被你师父罚抄书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张寒露满不在乎地摆手，拉着他的袖子往院子里走，“走，晒太阳去，今天雪化了点，不冷。”
少年被她拽着，脚步跟着她的节奏慢慢走，指尖能感觉到她袖子上的棉絮，软乎乎的。
院子里的石凳上还积着薄雪，张寒露蹲下来用袖子擦了半天，才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台阶上，一边啃剩下的半块桂花糕，一边跟他讲观里的糗事 —— 比如师兄周启铭上次装病被师父抓包，罚着扫了三天山门；比如她去年冬天把自己画的定身符贴在驴尾巴上，害得驴拖着不能动的后腿在院子里转了一下午圈。
少年就坐在那听着，偶尔会问一句 “后来呢”，声音清清淡淡的，却让张寒露越讲越起劲儿。
阳光透过腊梅枝桠洒下来，落在他眼上的白布上，泛着柔和的光，张寒露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小瞎子要是眼睛好了，肯定长得不难看。
平静的日子过了小半月，张寒露几乎忘了最开始要 “报复” 他的念头，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往西跨院跑，有时带块烤地瓜，有时揣两颗野山楂，甚至会把师兄藏的话本子偷出来，念给他听 —— 虽然她总念错字，还会自己瞎改剧情。
小瞎子的眼睛也渐渐有了好转，张逸尘给他拆布检查时，说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彻底看清了。张寒露听了比谁都高兴，跑去镇上买了串糖葫芦，献宝似的递给他。
“等你能看见了，我带你去吃张大娘的鲜肉馄饨，她调的汤底绝了，就是有时候盐放多了……”
可这份高兴没持续几天，变故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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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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