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裴覆雪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拒绝。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裴覆雪抬头,看向月寻风,像是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的负担,以一种难得的,轻快恣意的语气,轻声道:
“我不需要你的死……”
“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希望你活着。”
旧日的世家公子风华无双,银鞍白马,也是如流星一般的飒沓。可风霜摧折,岁月不在。漫长的风雪不止掩埋了故人,也掩埋了那个鲜衣怒马,此间折花的少年。
所幸仍有人愿意踏破冰河而来,只为在雪地里,为他那颗渐渐冰冻的心予以跳动的火苗,让他仿佛从死到生,又再活了那么一次。
月寻风看着裴覆雪,瞧着他素白的脸,清艳的眉眼,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无疑是更像他姑母一点的——或许吧。月寻风曾在冷宫里见到过崔皇后的画像,那是曾经的王贵妃,如今的王庶人所藏的,仅此一幅的,用以捱过漫长冷寂光阴的画。
画中女子侧身回首,花影横斜,眉目清冷端华,只是一抹浅笑,便好似盛世悠然自得的牡丹,只是一个回眸,便好似能看到群芳宴舞,玉笛横吹的繁华景象。
裴覆雪与他的姑母,眉目足足有六分相似。
只不过,崔皇后是牡丹,那么裴覆雪便毫无疑问是寒夜里孤芳自赏的白梅。一枝独秀,哪怕风霜雨雪堆积在身,也都是一人而已。他不大爱笑,眼眸也总是沉沉,于是便是雪,便是寒梅,可当他此刻真切一笑时——
恰似千山寒月破云来,清光寂照,流光溢彩。于是寒梅抖落雪,清幽的香气弥散开,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彩,是一种美丽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开口:
“我覆灭天奇门,原也是为了报仇。能帮上你,也不过误打误撞,本就不值得你托付性命。”
“如若可以,我更希望你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抬眸,黑黢黢的眼眸在此刻泛着奇异的光彩,第一次那么直白的注视着月寻风,而不再是些云遮雾绕的欲说还休。
只要你幸福,谁死去都可以。
裴覆雪这么想着,只是看着月寻风,眸中清光盈盈,远远望去,竟有些泪般的缠绵叹息了。
月寻风于是被晃了晃眼,一时竟有些叹息——
若是当年,若是那些血腥的事都没有发生,站在她面前的,也应当是那个锦绣堆身,肆意张扬的崔家三公子。如果是崔远锦,合当是最恣意妄为的模样,绝非如今冷冷清清,寒蝉凄切之态。
好吧,她只是有些……心疼?
这种软弱的情绪其实不应当出现在他们之间。毕竟他们这段感情开始的糊里糊涂,哪怕时至今日,也依旧不像是一对真正的恋人,反而无措又无力,双方都怕越过雷池,却又深感遗憾地觉得,为何无法交付信任?
也许是因为那段颠沛流离的过去吧?
他们都习惯了不再依赖他人,独自前行,哪怕孤身暗夜,也绝对不会再害怕。可是爱不是这样的,爱不是那么干脆利落的东西,它会让人变得不理性,变得疯狂,可有的时候……
或许爱本身就是疯狂。
你要违背你过去的一切,违背你曾经赖以生存的信条,去赌那不知是否能维持多久的爱情吗?
曾经的裴覆雪不想赌,也不敢赌,可那日刀锋的清亮光芒照彻长夜,他看着那个红衣猎猎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了些疯狂至极的念头——
为什么不赌一把呢。
赌月亮的爱,赌风的在意。
覆雪那么些年,他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既然一无所有,不如在爱中倾尽一切,或许能换得一些,曾经他根本无法奢想的事情。
于是盈盈恍若泪眼的眸光一闪,他开口,是轻柔的语调,是雪消融尽的些微春意。哪怕只有伶仃,也足以叫人欣喜若狂:
“我这般的人,原本就不值得你赔上一条命。”
在那漫长的逃亡岁月里,有多少人为了保护他死去?又有多少人的鲜血曾经如红梅一般绽出,在雪地上碎裂成宝石,恍惚间,折射出玛瑙石般的光亮色彩。
当时的崔远锦死在了雪地里,活下去的,是抛却一切的裴覆雪。在此后漫长岁月里,他时常诘问自己:
他是否值得这么多人为他而死?
他怎么能在未完成复仇的一切前倒下?
于是这话说的真心实意,月寻风却不乐意了起来。
红衣的刀客是比红梅白雪还要耀眼的存在,她抱着刀,此刻歪头看向裴覆雪,随后如同轻盈灵巧的猫,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裙摆在雪地里散出花一般的图案来。
她开口,一如既往轻快的语调:
“值得的。”
那双一向含着清亮明丽光彩的眼眸,此刻就一瞬不瞬地看着裴覆雪,满是郑重与不认同道:
“你绝对值得。”
“那些希望你活下去的人,崔家的人,还有玉书,他们都无比渴望他们真心喜爱的崔三郎能活下去,能逃离地狱,拥有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
月寻风伸出手,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不由自主道:
“如若你不信,那请你看我。”
“我想要你活下去,你永远值得活下去。红尘俗世那么些事,那么多人,你为何觉得自己不值得呢?”
她的手一向是暖和的,同裴覆雪相比,简直是一个火炉一个寒潭。于是她不由自主收紧了手,那么拢着裴覆雪的手,叹息般道:
“你信我。”
“以我手中刀的名义。”
她是从不屑于说谎的人,永远自在悠游,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却为了裴覆雪,像个笨拙的小孩一样,反反复复就念着那么些词,一双眼睛却真诚而炽烈地看着裴覆雪——
裴覆雪从她眼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迟来十多年的,一场野火。
于是他终于真切笑了出来,捡回了那么几分过去少年风流的纵情来,轻轻地抵上了月寻风的额头,含笑道:
“好。”
“我永远相信你。”
一句话,却令他们心照不宣的沉默。
当日月寻风曾问裴覆雪要如何抉择,裴覆雪如今,以这一句作答。
月寻风眼睛亮亮的,像是一轮小小的月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那天……是我情绪不对……我同你道歉,我不该逼你做出抉择。”
“爱不是让人来为难的。”
她轻轻蹭了两下裴覆雪的额,而裴覆雪看着月寻风眼眸中那个小小的自己,耳边传来对方的话语:
“所以……我把琬晏阁的麻烦解决了,你不必因它而左右为难了。”
裴覆雪想,他应当惊诧,应当询问月寻风是如何做到了这些事情。
可是,此刻红梅雪重,清月柔风,在这般好的景色下,他真的应当问出那些问题吗?
无关紧要了。
裴覆雪只是轻轻点头,而后看着月寻风,很小声地问了句:
“我……可以亲你吗?”
月寻风一愣,像是终于浮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羞涩迟疑,回复得颠三倒四:
“也许……可以的吧?”
裴覆雪于是顺从自己的心意,那么郑重地亲了上去,仿佛是面对自己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满含着珍惜。
红梅簌簌,影动花摇,那花影横斜遮住了一对玉人互相亲吻的场景,却遗忘不了那海誓山盟,青鸟有信。
…………
温贵妃的死,最后以三皇子死去做了结局。
起初,大家都迷惑为何是三皇子,毕竟这位凤子龙孙早就疯癫了不知多少年,还被幽禁在宫闱深处,如何能毒害一位贵妃。
而飞锦卫奉命查探,这才探得幕后真相——原来前段时间那场大火,三皇子被迁至御书房附近,这给了他动手的机会。
再者,其实三皇子并未疯,他那日合伙与下属意图谋害仁和帝,故而将毒下在了温贵妃的糕点中,却未曾想那日火光冲天,仁和帝未能如往常一般前去看望贵妃。
于是糕点就这么害贵妃殒命,幽幽一缕芳魂消散于天地。
“这般……毫无逻辑的故事,陛下会信吗?”
百结替燕玉书梳着头,有些担心地问道。
“故事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
燕玉书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冷淡:
“陛下早就想除掉三皇子这根刺,加之贵妃死去,她的贴身婢女做了证人,无论如何,三皇子都是非死不可了。”
这宫里,唯一一个能威胁到她的存在,也就彻底消失了。
这就是温栖桐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燕玉书想到这,莫名一股涩意涌上心头,眼眶不住发酸。
可她闭目又睁开,除了眼眶边的些许残红,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
她早就不是那个能够肆无忌惮哭泣的小女孩了。如今不是她伤心的时候,正因如此,她才应当带着温栖桐的那一份,继续往上,再往上——
直到到达那个孤高的,清寒的位子。
燕玉书伸出手,看着腕边那玉镯,不免有些恍惚。
*物是人非事事休。
内容提要出自清·纳兰性德《临江仙·寒柳》
*出自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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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此间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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