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论是宿云修还是玄朽自己，都从这声怒吼中听出了指责的意味。
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命的是，出于习惯，玄朽这句怒吼中难以避免地带上了极为亲昵的意味。
玄朽没将宿云修当成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在宿云修听起来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在宿云修看来，他们连朋友也不是，甚至可以是仇敌，玄朽见过他最狼狈无力的样子，这样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该用“亲昵”来形容。
唯一的解释是，玄朽占据着这具身体太久，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意识到宿云修会这么想，玄朽立即就要解释：“宿云修，我不是那个……”
“你以为你是谁？”
宿云修的声音和语气都寒冷得叫人心惊。
“不过是占着我的身体几日，你便以为，我要受你摆布，事事以你为先，听命于你？”
每一句质问都带着刺。玄朽急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宿云修道：“不论你是不是这个意思，都绝不要表现出来，让我察觉，否则，你的命，未必能留到明日！”
如此冷漠的话从宿云修口中说出来，和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绝不一样的，玄朽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一想到现在的宿云修是什么状况，想到宿云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就觉得对不住宿云修，心中五味杂陈，更加难受了。
“对不起，宿云修，我……我真的，我只是担心你。金远辰说的那些，我听不下去……”
若非是他强出头，若非是他听不下去，也不会和金远辰动起手来，闹成现在这个结果。
“你凭何听不下去？”宿云修忽然问。
玄朽一怔：“什么？”
宿云修道：“他骂的是我，你凭何听不下去？你有什么立场听不下去？”
“……”
玄朽不知该怎么解释，难道要他说，因为你是我的道侣，所以我见不得有任何人欺辱你吗？
他要是真这么说，宿云修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无奈，玄朽只道：“我就是听不下去！”
“金远辰说的全是鬼话！他欺你性子傲，用情毒害你，还敢说那些话来羞辱你！他这种无耻行径，恶毒至极，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玄朽愤而怒言，仿佛他和金远辰有什么深仇大恨。宿云修盯着桌案上的惊风剑，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见他还算平静，玄朽试探着道：“宿云修，你，你先上药吧，我会闭眼不看的。”
宿云修还是没说话，三两下就扯开肩上衣物，动作迅速而且粗暴，玄朽甚至没反应过来要闭眼，想叫他轻点，但自己才说过“我会闭眼不看的”，现在开口岂不是自相矛盾？
是以，玄朽只能忍住，闭眼入定，不再关注外界一切动静。
宿云修的意识之境是一片雪地，除了一株高大的枯树，什么也没有。玄朽就坐在这株枯树下，觉得有些冷。
他是魂体状态，虽然不用吃喝，但能感知到冷热。好在，意识之境中的一切并非实物，所以并没有到冻人的地步，还好忍受。
不过，意识之境通常是根据主人的心念所化，这样一片寒天雪地，寸草不生，不是什么好心境。
想到此，玄朽又开始难受，并且打定主意，若是之后寻到机会，要让这里长草开花，至少看起来不会太冷清。
不知过去多久，树上又有雪落下，但这次没有成块成块地砸得他头脑嗡鸣，而是簌簌掉落到他头上和身上，试图把他叫醒。
玄朽也确实醒了，却没睁眼，也没出声，因为他不太确定，这雪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宿云修弄的。
好在宿云修很直接：“既然醒了，还装什么？”
玄朽这才睁眼，见宿云修闭目而坐，水盆里血水殷红。
犹豫了一会，玄朽终是没忍住，问道：“你，还疼不疼啊？”
金远辰当时下的是死手，那两剑砍下来，玄朽当时就疼得呲牙，但也就疼了那一会儿，宿云修却是从那时疼到了现在。
宿云修没答他的话，微微睁眼，目光落到了那柄剑上。
虽然是同一张脸，但宿云修掌控这具身体时，就连看人看物的目光都与玄朽不同，更冷，也更意味深长，像是看透了什么。
所以，玄朽也跟着看向那剑，思考这剑有什么不妥之处。然后，他想起来了，他用这柄剑和金远辰打了一架。
当然，打输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柄剑是宿云修的，和别的剑不一样！
“我记得，我没有告诉过你，这柄剑出鞘时要以灵火驱寒。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
其实，第一次用惊风剑时，玄朽确实不知道要以灵火驱寒。也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伤了手，陆陆续续吃了好几次亏，宿云修气得咬他，把他那只手绑在床头，整整一夜都没有松开。
后来为了让他长记性，宿云修就盯着他练习拔剑，拔了不下上百次，硬生生拔成了习惯。日后再拔剑，根本不用想，下意识就会先聚灵火在掌心。
玄朽想，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一声不吭，这样宿云修拿他也没有办法。另一个，是义正言辞的睁眼说瞎话，咬死宿云修告诉过他要用灵火驱寒，反正也没有第三个人能证实他们谁说的是真话。
“你最好不要装死。”宿云修又开了口。
嗯，第一个选择否决，那就第二——
“也不要企图骗我。”
“……”
好了，第二个选择也胎死腹中。玄朽想了想，开始生编硬造，道：“惊风剑是天下名剑，出鞘必生寒气，我当然知道要用灵火驱寒。”
“是吗？”宿云修的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玄朽硬气道：“是！”
宿云修的眸子又稍稍抬了点，那种审视的意味更加强烈。他道：“我何时告诉过你，这柄剑是惊风剑？”
“？？？”
玄朽愣住了。他又仔细打量了那柄剑，和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区别，不免疑惑：“这柄剑不就是……”
话没说完，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柄剑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惊风剑，可是，此时的惊风剑，前面还没有被冠上“无人不知”和“令人闻风丧胆”这样的名号。
惊风剑虽是天下名剑，但下落不明上百年，知道这柄剑长什么样子的人根本没几个。
后来的惊风剑之所以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全是因为这柄剑的主人——宿云修。
宿云修杀人无数，有传闻言，惊风剑出，一剑封喉，虽然是用来形容剑，但其实更是用来形容人，令人闻风丧胆的从来不是剑，而是持剑的人。
然而，现在是七年前，宿云修是名门正派，他的人和剑都尚未出名，自然也没人知道他的佩剑是惊风剑。
“怎么不说了？”宿云修语气冷淡，屈指在剑柄上敲了一下。
“叮”的一声，正正敲在玉器的部分，玄朽心里也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果然，不管是七年后还是七年前，宿云修都是这样，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非要不动声色，做出一些令人心跳不已的举动。
这副好整以暇的冷淡模样，再配上那张俊美至极的脸，玄朽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念头，他很想亲一亲这个人。但他没有机会。
既然骗不过，那就说实话。玄朽道：“因为我曾经用过这把剑。”
宿云修大概也没料到这个回答，默了片刻才说：“这把剑失踪了近百年。”
玄朽道：“是，可我用过它，而且用过很多次。”
“……”
这次宿云修沉默了更久，才问：“什么时候？”
玄朽用着一种肃然的口气，道：“无可奉告。”
“……”
眼看宿云修被自己气得没话说，玄朽还是决定哄一下人，放柔语气道：“这个真的不能告诉你。宿云修，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不过，宿云修，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害你的。”
意料之外的，宿云修没有反驳。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玄朽瞥见桌上的木盒，见上面有“玉回春”的字样，便知道应是他入定期间那位白老板遣人送来的。
宿云修操控身体的法子多半不能一劳永逸，没准什么时候就又颠倒回去了，玄朽特地讨来这茶，就是想让宿云修也尝一尝，便道：“宿云修，这茶确实很不错，趁着现在有机会，你尝尝看。”
宿云修看向那盒茶叶，却没动，只是看着，想起白兰衣说的那句“喜结连理，佳偶天成”，好一会儿之后问了一句：“她是你以前的妻子吗？”
“？”这话没头没尾，玄朽疑惑道：“什么？妻子？”
宿云修道：“那个叫阿云的女子，她是你的妻子吗？”
“……”
算不算妻子，玄朽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他更困惑另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阿云’这个名字的？”
“梦里。”
“？”玄朽有点不敢相信，“我叫了？”
“嗯。”
“……”
玄朽扶额摇头，对自己的行径有些受不了，他就这么喜欢宿云修，连梦里都要叫人家名字吗？！
他试探问道：“我、我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顿了一会，宿云修道：“没有。”
玄朽松了一口气，而后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不算夫妻。”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落，在宿云修听来，就像是他在为见不到妻子而难过。也许出于一贯的冷漠，宿云修没有安慰他。
话题本该就此打住，但玄朽被勾起太多回忆，即便宿云修没有说话，他也忍不住再次开口：“宿云修，我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假使，你和你的道侣有朝一日陷入两难的境地，他想救你，你也想救他，可他却站到了你的对立面，和仇人一起杀了你，你会恨他吗？你还会不会原谅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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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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