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
在后来的悠悠岁月中，每当有人说起“那双眼睛会说话”，华成岚便会想起他和姚音华的初见。那日他见到了，最会说话的眼睛。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贵阳人民医院住院部后门。
余柏回过头，递上一束鲜花。
华成岚接过来，“半小时后来接我。”
“好嘞。”
华成岚下车关门，余柏开车走了。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皱了皱眉。
昆曲经典曲目《牡丹亭》，要拍成电影，昆曲版和普通话版同时拍。因这个电影，郑州影视城扩建，到时《牡丹亭》可实景拍摄。
《牡丹亭》电影和影视城扩建，华成岚都投了资。
《牡丹亭》的编剧沈老爷子住在贵阳，于是他们几个投资人和制片人、导演，都到贵阳相聚。
这些人中午一起吃饭，他染了一身的烟酒味。刚刚，他故意在花店里拖了一会儿，希望鲜花的味道能冲一冲他身上的烟火气。
离开花店时，他收到郭曼如的微信，说她在住院楼正门等他。
手机震动。华成岚脚步不停，看了一眼，点开微信语音，传来金梁的声音：“华总日理万机，您这刚回国就出差。劳驾您看看日程表，给小的安排个时间。让小的为您接风洗尘啊。”他继续听下一条，“小的随时恭候。”最后，金梁又发来一个表示“恭候”的表情包。
华成岚单手打字，“今晚6点，你来大兴机场接我。”
金梁秒回，发了三个表示“胜利”的表情包。
华成岚远远看到住院部台阶上的郭曼如，见到他走过来，她把手机放到包里。华成岚也把手机塞兜里。
她似乎总是在这样等他。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
这次他回国，她到机场接他。第二天，她便陪着姚音华到外地录节目，至今一周，没有回北京。
这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郭曼如是个不爱笑的女人，此时，她却笑了。她看着华成岚手里的花，“第一次见你拿花。”
她自然地走在他右边，华成岚把花束换成左手抱着。
郭曼如一句话，让华成岚心里起了一波涟漪。他们谈恋爱快两年了，他没送过她花。他长期在首尔的分公司，一年回不来几次。她也鲜少有时间能去首尔。他想不起来送，她也从来没要过。
金梁不止一次说过，你们两比你们公司的艺人把感情藏得都好，谁也看不出来。
华成岚想说，他们没有藏。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便没说。
两人到了电梯边，华成岚说：“看病人空着手不礼貌。我不知道买什么礼物好，想着买束花省事。”
“他醒了以后，继续住了两天ICU。昨天下午，转到了普通病房。”电梯门开，两人进去，她按了15楼。
听着郭曼如转换了话题，华成岚心里微微放松。
电梯上行，郭曼如继续说：“现在是他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护工照顾他。”
“嗯。”华成岚表示自己在听。
“他的助理，这次吓坏了，辞职走了。本来他也是频繁换助理，等他复工的时候，再给他安排一个。”电梯即将到15层，郭曼如看着电梯镜面里的华成岚，“如果他能复工的话。”
华成岚从首尔回国，刚刚开始接手公司的国内业务，公司旗下的重要艺人姚音华便出事了。
一周前，姚音华来到这里录制户外综艺节目，漂流时意外落水。
和他一起落水的艺人，因穿了救生衣，很快被工作人员救起，没有大碍。而姚音华因嫌弃景区的救生衣太脏，又说自己会游泳，不穿救生衣。他落水后，被卷入一个漩涡。30分钟后，姚音华被工作人员救起，已经昏迷。
送往当地医院紧急抢救，在ICU住了三天，姚音华才醒。
华成岚对姚音华的印象很模糊，他在公司的时间很短，姚音华也很少到公司。两人仅有几次碰面。
郭曼如敲门，两人一起进病房。
单间病房，朝阳的窗户宽大。六月的阳光透过一层白色薄纱窗帘，漫过床头的一束太阳花，余烬落在姚音华左肩上。
姚音华粉橘色的头发微卷，戴了一只黑色发箍露出前额。右侧额角有一道划痕，已经结痂。右侧脸蛋有一块淤青，颜色很深。
淡蓝色的条纹病号服，脸上的淤青，右手的输液针，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床头翘起来，姚音华正在小桌上翻报纸。
有人敲门，姚彬开了门。
听到寒暄声，姚音华将目光从手里的报纸，转向门口。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来，输液的右手传来疼痛，他松开双手，微垂头，闭上眼睛又睁开，左手展了展被他弄皱的报纸。
姚音华再次看向来人，确认自己看清了这张脸——他曾经等待十年，相守五年，至死未忘的脸。
自从三天前他在这个世界醒来，他的神经经历一次次“撞击”。
他从一开始的疑惑——这是何处？为何在此？
到后来的震惊——从报纸的日期得知，他来到了95年后的2023年。
他叫李灵琨，来自民国十七年。
上海中国大戏院后台，田子给他戴杨贵妃的头面。
他骤感心慌，手压了压胸口。
田子问道：“老爷不舒服？”
他按了一下胸口戏服下面的那支护身符，深呼一口气，“有点心慌。”
同台搭戏的艺员在一旁插话，“李老板上台还会紧张吗？”
他微微笑着回应，“这么多年了，每逢上台前，还是会紧张。”他应和着，心里想着成逸。成逸北上十天，前日收到他从北京寄来的信，说要陪老帅回奉天，归期不定。
锣鼓声响，主角登场。
上海滩的主人如这戏台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往往，打打杀杀。
但该唱戏的还是在唱戏，想听戏的还是来听戏。
戏院三天前便把今日李灵琨登台献唱《贵妃醉酒》宣传出去，今夜戏院里楼上楼下，座无虚席。
李灵琨的踩跷技艺，是名角中最好的。这使得很多名角唱《贵妃醉酒》干脆不踩跷了，反正也是比不过，反倒落个轻松。
只见他，莲步轻移，裙角微动，微露三寸金莲。头上的珠翠，丝毫未动。“杨贵妃”一个亮相，听得一片叫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中央的“杨贵妃”吸引。
“杨贵妃”喝醉了，一个屈膝转身，似要摔倒。只见“她”微微倾了倾身体，朝观众侧过脸，带着醉意的一张脸，美得雌雄难辨。
“杨贵妃”正待缓慢站起，舞台一角突然响起爆炸声，紧跟着二楼传来连续的爆炸声…….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杨贵妃”抛向舞台后面，他的头连同杨贵妃繁重的头面一起，重重砸在舞台背板上，后脑似裂开…….
他耳边一片轰鸣……..嘴里涌上了温热的东西……
嗡鸣声中，他感觉不到痛了……自己如悬起来，又似掉进水里，淹着他的口鼻……
再醒来时，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全新的一切。
报纸上的文字，从竖排变成了横排，很多字让他似是而非……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皆是陌生。
陌生的一切，让他不敢说话。
李灵琨五岁丧父，家道中落。六岁被母亲卖给师父做手把徒弟，没日没夜学了六年。十二岁登台唱戏，十三岁倒仓，十六岁重返舞台，红遍京城和上海滩。看人脸色，是他六岁便学会的本领。
以不变应万变。
他默不作声，观察他身边这些人。昨日换到这个病房，在他身边说话的人多了，他得知了很多事情。
他叫姚音华，今年二十有二。
他们说他是艺人，是明星。这个他明白，民国时，知礼的人称他们梨园的人为“艺员”，骂人的时候“戏子”、“伶人”用得更多。
照顾他的人，是他的父母。父亲叫姚彬，母亲叫文迪。他们自称是“爸爸”、“妈妈”。
还有一个护工。
此时进来这个女人尤其让他震惊，昨日她走后，姚彬说她叫郭曼如。
郭曼如，这个世界的郭曼如。
而今日更甚，郭曼如和他一起来了！
华成岚从走进这间病房，便感觉到姚音华在看他，只看他。他没来由地想起，今天上午沈老爷子的一句戏言，“喜欢你的人，在梦里都能把你认出来，何况是在人群中。”
姚音华年少成名，金钱和荣誉来得太顺太容易，眼高于顶。他对华成岚这个小老板，并不是很热情。两人仅仅是见了面，打个招呼的关系。
姚音华16岁签约游京文化娱乐集团，以唱跳歌手出道。他形象好，唱跳佳，人气上升很快。19岁上大学，拍摄了第一部男主古偶剧。
这部剧由著名网络小说改编，19岁的姚音华无论年龄还是外貌，都与原著男主十分贴合。说句为他量身打造的角色也不为过。
电视剧播出，姚音华获得原著粉的一片好评、鼎力支持。20岁的姚音华，一夜爆红。
这部剧随后便销往东南亚和海外，姚音华的粉丝也随之蔓延出国。
至此，姚音华成为国内的流量极大的明星，商业价值极高。
与爆火相伴而来的，是姚音华不重样的黑料。
他是唱跳歌手，但他吸烟。
无论助理是男是女，他都让助理给他穿袜子、穿鞋。
在商场地下停车场，他带着人进了电梯，让助理拦着，不让其他人乘梯。被路人拍下，发到网上。
他还约过女粉丝。两人已经到了酒店，被及时赶到的经纪人搅黄了。
他不服经纪人管束，拿别人撒气。他把跟拍他两年的站姐的单反相机打落在地。站姐当夜脱粉，解散了后援会。
每次拍戏，不管拍摄地设在什么地方，他必须住五星级以上的酒店，否则不拍。
去年拍戏吊威亚意外受伤，他在片场对威亚师傅大发脾气。到了医院，护士给他抽血时找不准血管，扎了两次针，他当场把小护士骂哭。
高频更换助理。有时女助理被他欺负到崩溃痛哭，当晚跑路走人，连工资都不要了。
唯有感情之事还算可以，出道至今，只爆出过一个——韩素荷。两人也是分分合合，并不稳定。
当初签下姚音华的经纪人，花费大量的精力给他公关这些黑料。公司公关的速度，赶不上他闯祸的速度。那经纪人在去年，与姚音华脱离了关系，去带其他艺人。
姚音华颜值高，流量大。那批看着他成长起来的粉丝忠诚度很高。每当有他的黑料爆出来，不仅是公司的公关，那些粉丝也会极力给他洗白。
那个站姐脱粉后，立刻有新的站姐顶上来，建立新的后援团。
因此，姚音华的流量居高不下，带货能力强，商业价值可观。
而实际上，因他实在难伺候，他早已没了固定的经纪人。他的工作由公司高层筹划，郭曼如现在也是临时被拉过来。
从外面看，姚音华依然有咖位有资源。
从公司内部看，姚音华已经开始资源降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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