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的问话像冰块滑过灵儿的心脏,那么肆意妄为,却让她无法抱怨。
灵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看着张起灵清澈又茫然的瞳孔,灵儿十分心疼。对灵儿而言,尽管张起灵失去了记忆,但他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张起灵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多,是不可能回到原点的。因为她记得张起灵所有的好。
张起灵脑海里其实一片空白,但灵儿坚信此刻的张起灵在等她的承诺。比起当时许下承诺的时候来,此刻的灵儿甚至更加坚定。她爱张起灵,爱得深切,完全出于意愿,和张起灵爱不爱她没有关系。
“小哥,我是灵儿,张灵儿。”灵儿含泪笑着。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张起灵这样的人真正活在了当下。可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明白,人活着是需要过去才有意义的。
张起灵保持着最谨慎的习惯,用沉默的态度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渴望熟悉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
他的目光从灵儿脸上移开,从厨房的碗柜扫过,经过水池,又穿过小隔间流落到窗外,看见一个一袭黑夹克的男人双手向后拉院门合上,出去了。
找到了,一件熟悉的黑色外套。
张起灵起身,没穿鞋子就走到院里去把衣服拿下来。他的步子,急切又平稳。
灵儿跟出来,“小哥,你的衣服还没干呢。”
张起灵怔怔望着眼前的灵儿,松了手。灵儿重新晾衣服的空隙,张起灵转身拉开大门就走了。
灵儿追出门去,从张起灵身后拦腰将他抱住,“别走。小哥……你别走……”她已经哭了,不是因为张起灵忘了她,而是她发现张起灵活在重复里。
张起灵站在原地。灵儿松了手,绕到张起灵身前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好吗?”
张起灵的心颤了一下,他见不得眼前人的眼泪,心里莫名不忍。
灵儿抽抽嗒嗒地道:“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做好吃的……我们回家……好不好?”
张起灵点头,灵儿流着泪就笑了起来。
坐在饭桌旁的张起灵,打量着正在切菜的灵儿的背影,他看不见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到砧板上,只听到了十分有节奏的切菜声音,混着火炉上那个冒着热气的小砂锅的嘟嘟声,在他耳旁回响。
张起灵夹起灵儿送到碗里的白切鸡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这味道他很喜欢。
“你一直爱吃这个,多吃些。”灵儿温婉地笑着。
“你和我什么关系?”张起灵问。
灵儿想了想,几句话叙述了他们相遇后张起灵带她来了杭州。
张起灵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沉默不语。
灵儿锁了门,带张起灵去见瞎子。灵儿觉得天都塌了,瞎子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他早在昨晚就知道事情的走向。
“哑巴张,忘了就忘了。重头开始,你又是好汉一条。”
瞎子说着直接出拳,张起灵挡住了瞎子的攻击。
灵儿两眼一黑,“瞎子,你搞什么?”
“揍他!太不像话了!”瞎子看着灵儿,“咱两一起揍哑巴张,他这个脑子,不挨揍不长记性。”
灵儿觉得瞎子胡闹,在他们两个大打出手之际,冲到中间去。张起灵眼神一紧,拳头硬生生在灵儿眼前停了下来,她红红的眼眶盯着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瞎子压根就没有下重手,很容易就收了劲。
“打啊,哑巴,怎么停手了?这可是你自己带回来的小媳妇。”瞎子啧了一声,“前两天还宝贝似的,这会就翻脸不认人了?”
张起灵放下拳头,混乱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碎片,碎片里有灵儿的影子,让他的心突然温暖了一瞬。他沉默地望着灵儿,灵儿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一旁的瞎子兀自哼笑,“哑巴,你真的欠揍!”
张起灵低头看着灵儿,轻声道:“回家。”
灵儿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扬起脸来,“小哥……你想起来了?”
张起灵摇头,“很模糊。”
灵儿眼角浮出一丝欣慰,望着张起灵,眼眶又热了。
张起灵抬手轻抚灵儿的眼角,“给我点时间。”
灵儿哽咽着,连连点头。
瞎子拍了拍张起灵,“诶,我也给你大把的时间,你也回忆一下,把欠我的钱还了。”
灵儿眼角还闪着泪光,瞎子的话愣是给她逗笑了。瞎子就是有这种扭转悲伤的本事。
“小哥别听瞎子的,我们不欠他钱。”
“我和你讲,欠别人钱的人,记性都不差。你让哑巴张欠我个百八十万的,他脑子就清醒了。”
灵儿吐了吐舌头,朝瞎子翻白眼。
经历了这次失忆,灵儿开始着手准备记录发生在张起灵生命里的每一件事。
每日饭后,张起灵坐在院子里,看灵儿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睡觉前,灵儿都会拿着那个笔记本给张起灵讲述他们相遇以来发生的事情,每一件事,她都标注了具体的日期。
手绘图上有很多火柴人,其中三个是故事的主角。有山,有水,有喇嘛庙;有云,有风,有他们的小院子;有血,有伤,有棺材和尸体。
张起灵总是盯着那个“火柴人自己”想很久,这个火柴人的脑袋是桃心,身边总是跟着个小矮火柴人。
“小哥不喜欢?”灵儿问他。
张起灵摇头,他第一次通过这种形式来认识自己。这个“张起灵火柴人”的嘴老是平直的,脑袋上的对话框基本都是省略号。相反,那个三角形脑袋的“瞎子火柴人”不仅笑得龇牙咧嘴,说话占据的篇幅相当大。
灵儿突发奇想,“小哥,你不喜欢火柴人的话,我画小动物代替。你想当什么动物?”
张起灵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本来就失忆的他现在脑子有点宕机。
灵儿兀自说着,“我觉得小哥你像一匹雪狼。”
“为什么?”
“狼可以单独行动,也可以打团战。很厉害,我喜欢狼。”
“为什么是雪狼?”
灵儿撅了撅嘴,温婉道:“它的颜色是洁白的,你也是,像雪一样。”
张起灵不说话了。靠坐在床头,看着趴在身边的灵儿托腮盯着自己。
很多个夜晚,灵儿都在给张起灵讲故事的过程中睡过去。张起灵想起了很多事,也包括对灵儿的感情。这份感情甚至在他失去记忆的这段日子里开始升温,他从喜欢推开家门就能看到灵儿到喜欢睁开眼就能看到她在他身边熟睡。
杭州快到了落雪的季节,瞎子扔在院子里的木头被利用了起来,张起灵捣鼓了几天,就学会了做木工,灵儿夸他是天才。
厨房旁边的小隔间被改成了书房,书架书桌,一应俱全,全都出自张起灵和他的黑金古刀。全世界,绝对只有张起灵用刀来做这样的事。
灵儿在张起灵做木工的时候,捡了些边角料,做了一个风铃挂在书房的窗前,窗外整好立着那棵梧桐,入冬后,还有几片棕色的叶子倔强地挂在枝头。
书房完工后,张起灵最喜欢呆的地方从沙发挪到了书房。他或站或坐,脑海里是自己的世界,眼神中是历尽种种的淡然。他看着窗外,灵儿看着他。他有时候也会转过头来,看着灵儿在他身边写毛笔字。灵儿从来不打扰他,不强迫他,她安静地陪着他,就像空气,只是他一回头,灵儿都在。
瞎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黑乎乎的脚印子。
“你们家不扫雪的吗?”瞎子一脸嫌弃,他不知道雪在灵儿的心里已经有了小哥的印记。
“快进来,外面冷着呢!”灵儿跑到门口来招呼瞎子。
“走走走,上我那儿吃饭,今天是除夕。”
“你会做饭?”
“还能饿着你们?”
三人一起走在去瞎子家的路上。
“小猫!”
前方的路边躺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灵儿跑过去,蹲下身将小猫抱起来。这只小猫已经死了,被车撞的。一只眼珠子被压碎了,红色的血液和白毛混在一起,冻结在脸的一侧。
“我以为还能救的。”灵儿喃喃地说着,很伤心,“和雪一样的颜色。”
张起灵蹲身将灵儿怀里的小猫用衣服包了起来。
瞎子挠了挠头,“埋了吧,正好,埋在我院里那棵树下。”
三人蹲在瞎子家院里的桂花树下挖坑,鹅毛大雪从天空中飘下来,像春天的柳絮,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让它的头朝里面吧!”灵儿道,“里面的大树可以保护它。”
“朝外面,看着外面的世界。”瞎子道。
“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
“你要让它面树思过吗?”瞎子笑着拍了拍灵儿,“别担心,外面的世界有咱们呢!”
张起灵抱着小猫,最终将小猫的脑袋朝向了外面。灵儿捡来小石头,将小猫的坟墓围了一个圈,还立了一个小小的墓碑。三人没有争论,叫它“小白”。
瞎子家的厨房一干二净。
“饭呢?”灵儿问道。
“现做。”瞎子边说边将池子里那条鱼拧出来,摁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啪地一声,刚刚还在挣扎的鱼儿立刻断气了,尾巴都没多摆两下。
一旁的灵儿吓了个激灵,而张起灵早就在鱼儿停止摆尾的一瞬间转身出去了,显然觉得今天的晚饭泡汤了。
灵儿扶额,“能不能行啊?要不你拜我为师,我教你。”
瞎子弹了她一个脑瓜蹦,“你看看哑巴,就知道坐着等吃。你学学他的不良嗜好。”
灵儿吐了吐舌头,到客厅去陪小哥。
端上桌的菜让灵儿大吃一惊,就连张起灵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除了个个都是有名的杭州大菜之外,作为装饰的雕花也是有模有样,栩栩如生。
“如何?”瞎子鬼笑,“叫师父,我再传授你一门技能。”
“这水平,你还老来蹭饭?”灵儿撇了撇嘴,“学到了,做人要像黑爷,深藏不漏,韬光养晦,坑蒙拐骗,满嘴胡言……”
“打住!”瞎子抬手,“到韬光养晦就行了。”
灵儿捧腹大笑,拿着两支筷子做拱手状,朝瞎子拜了拜,“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你这是上香还是拜师?”
被瞎子识破,灵儿摇头晃脑。
不发言的张起灵早就动筷子了。灵儿用端庄一词形容张起灵吃饭的样子,而瞎子却认为所有的食物到了张起灵嘴里都会失去灵魂,然后怀疑自己是否不配当作食物。
瞎子举杯示意,三个杯子碰在一起,清脆欢快的声音在酒里摇晃,头顶的灯光像金子一样洒进来。远处传来烟花的声音,由远及近,此起彼伏。
三人将目光转向窗外。
那绚丽多彩的火光是世间最有力的传音者,在张起灵和灵儿的瞳孔里以及瞎子的墨镜上,用尽生命尽情绽放,划亮一瞬的黑暗,告诉世人,一年又过去了。
1977年到了。这是他们三人第一次过年。
夜深了,张起灵牵着灵儿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街边的雪在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光芒。家里的大门两边空空如也,不像周围的几户人家,红艳艳的,都贴上了对联。
“小哥,我们也应该贴点什么。”
张起灵嗯了一声,他倒是不在意,只是灵儿想贴,就随她的意。
一进屋,张起灵就去书房裁了两条同样大小的红纸。
灵儿将毛笔蘸了墨递给张起灵,“我见过你的字,很漂亮,你写。”
张起灵接过笔,不知该写些什么。
“小哥有什么愿望吗?”
张起灵摇头,“说你的。”
灵儿认真地看着小哥,“我希望小哥永远健康平安。”
张起灵轻捏了下灵儿的脸,“说你自己。”
“那就再加一个,希望灵儿能永远和小哥在一起。”
张起灵嗯了一声,但是被为难住了。这两个愿望,要变成对联,显然超出了他的文学能力范围。他的目光在书房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桌前的一本诗集上。
风儿似乎有意帮助他,为他翻了几页才停了下来。他默读着那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想了一下,提笔开写。
张起灵边写,灵儿边念。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依同。”
灵儿读着就出了神,这两句,包含了一切。长生的小哥,最渴望的东西如此简单,他只是想要不变的陪伴。他渴望拥有,更不想忘记。
“横批你来。”
张起灵将毛笔递到灵儿眼前,灵儿回过神来,她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写什么,短短的红纸经她之手,四个大字跃然于上:不离不弃。
后来在杭州过的好多个春节,院门上一直贴的是这副对联,只不过每年都会撕了旧的重写。驻足的人看了都会皱起眉头,不知这家主人为何总在春节这样欢乐喜庆的日子里,贴上这么一副不像对联的对联,而且还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风儿吹动着挂在窗前的风铃,叮铃铃,叮铃铃,吹得水滴形状的小木片拖着木桶里的小铃铛轻轻摇晃。像灵儿微微颤动的心。
灵儿颔首,忍不住向身边的小哥靠近。张起灵抽出了她发间的筷子,她的头发披落下来,温柔地伏在肩上。
“灵儿。”他将双手放在她的两肩,轻轻地推开她。
灵儿仰起头,看见小哥拿着一根木簪递给自己。
“给我的?”
张起灵点头。
灵儿接过木簪,木簪是紫叶小檀木的,被小哥打磨得十分光滑,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木簪的一头雕刻着两朵花儿,一朵白雪,一朵寒梅。
灵儿想起来了,她那日说小哥像雪一样洁白,小哥没说话。
这只簪子,就像张起灵当年在墨脱雕刻自己的雕像,只有懂他的人才能解开其中的密码。
灵儿笑意融融,眼底泛着泪光。她愿意永远是冬日的一朵寒梅,只在张起灵这片雪花降落的时候开放。
“那我送你什么好呢?”灵儿问张起灵,温声细语,仿佛怕自己的秘密被风儿这样的自然精灵听了去,吹到别人的耳朵里。
“不用。”张起灵温柔地看着灵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但灵儿执意要送的,送他一个最特别的。
灵儿从张起灵怀里退出去,牵着他的手走到院子里。她缓缓地松开了张起灵的手,脱了外套,在雪花里起舞。
她轻盈曼妙的身姿在月光下如梦如幻,风情万种悉堆眼角,每一个眼神都揉进了有关张起灵的点点滴滴。那绵绵的爱意流出来,流向了张起灵的心里。
灵儿太清楚,小哥是用眼睛说话的,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从眼神里看到那个人的心了。她爱张起灵,也爱他的不言语。
张起灵站在那儿,此时此刻,他仿佛觉得灵儿的每一个舞步都轻盈地落到了他的心尖儿上。他看着灵儿向自己走近,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深深地知道,只要自己亲吻灵儿,他的精神就不可能再毫无牵绊了。
灵儿静静地等待着,等张起灵看清楚自己的心。
张起灵倾听着,十分细心,深怕错漏了某一个声音。然后,他吻了灵儿。在他温润的唇轻轻触碰下,灵儿像冬日里的一朵只为他而存在的寒梅,盛放了,在洁白的雪花里,娇嫩欲滴。
“小哥。”
“嗯。”
“你知道,什么东西能去到最遥远的地方吗?”
“风。”
“嗯呐。”灵儿脸上洋溢着幸福,被张起灵拥在臂弯里,她抬头去看窗前的风铃,“我最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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