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像一块被风雪反复揉搓、早已失去棱角的顽石,死死地嵌在边陲冻土之上。低矮的土坯房顶积着厚厚的雪,压得屋檐深深下垂,仿佛不堪重负的驼背老人。狭窄的巷道被冻得硬邦邦的积雪填满,又被行人踩踏出几条污浊泥泞的蜿蜒小路。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牲口粪便的腥臊气,以及一种被严寒冻结了的、深入骨髓的麻木与绝望。
厉智恒裹着半旧的玄色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名为“苦水巷”的泥泞小路上。靴底踩在冻结的泥浆和半融的雪水里,发出“咯吱”、“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粘滞的寒意。巷子两侧,门窗大多紧闭,偶有半开的,里面也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死气。几个穿着破烂棉袄、面黄肌瘦的孩子缩在背风的墙角,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扒拉着积雪下的冻土,似乎想找点能吃的草根。看到厉智恒走过,他们抬起空洞麻木的眼睛,里面没有好奇,只有饥饿带来的漠然。
他身后半步,唐临铸裹着那件油光发亮的旧皮袍,枯瘦的身子几乎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浑浊的老眼,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麻木的孩子,掠过墙角冻毙的野狗尸体,掠过远处城墙箭楼上模糊的、如同石雕般伫立的士兵剪影,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嘲弄这满目的荒凉与挣扎。
“这破地方,鸟不拉屎,人活得比草贱。”唐临铸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风雪也刮不去的烟尘气,清晰地钻进厉智恒耳中,“折腾个什么劲儿?愚公移山?嘿,蠢尔!山能移走?老天爷打个喷嚏,人就没了!白费力气!”
厉智恒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掠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身影,掠过远处城墙在灰白天幕下投下的沉重阴影。唐临铸的话,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蠢尔?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厉昂那双永远沉静、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却又毫无情感的眼眸。父亲铺就的那条路,冰冷、坚硬、不容置疑,通往权力的孤峰,代价是斩断所有凡尘羁绊,成为一具完美的、没有感情的器物。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移山”——移走所有挡路的障碍,包括自己的心。
他也想到了师父。那个总是笑眯眯拍着他肩膀、教他认草药、给他讲江湖趣事的老人,他移的是什么“山”?是医者仁心的那座“山”?最终倒在了血泊里,胸口插着淬毒的短刃。
还有那些为他铺路、为他赴死的至亲……他们移的又是什么“山”?换来的是他的冠礼,是风中得知真相后的无尽黑暗。
愚公移山,真的只是愚蠢吗?那代代相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那面对庞然大物也要一点一点啃噬的笨拙坚持……那里面,难道就没有一丝值得敬畏的……力量?
“蠢不蠢,总得有人去移。”厉智恒的声音低沉,融在风雪的呜咽里,听不出情绪,更像是一种自语。他想起破道观里那个油污满身、蜷缩等死的老道,想起他随手弹出的那三枚沾着油污、卦象不明的铜钱。“潜龙在渊,尘缘未了……”那老道含混的嘟囔又在耳边响起。尘缘?是这苦水巷里冻毙的野狗?是墙角扒食冻土的孩子?还是……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石城?这腐朽透顶的天下?
他心中那柄名为“沉水”的古刀,似乎无声地嗡鸣了一下,刀鞘冰冷地贴着他的腿侧。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哭喊和粗鲁的喝骂声。
“求求你们!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宽限?老子的兄弟们喝西北风去?交不上今年的‘平安钱’,就拿你闺女抵债!滚开!”
“不要!放开我女儿!我跟你们拼了——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
厉智恒和唐临铸转过巷口。
眼前是一小片被低矮土房围出的空地。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几个穿着厚实棉袄、腰挎短刀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枯瘦老汉。老汉蜷缩着,抱着头,破旧的棉袄上沾满泥雪。旁边一个穿着同样破旧、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年纪,正被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粗暴地拽着胳膊往外拖。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用一双惊恐绝望的大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爷爷。
拉扯的汉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抱着膀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腰间挎着的,不是刀,而是一根油光发亮的熟铜短棍。
“黑石帮的狗腿子。”唐临铸浑浊的老眼扫过那根熟铜短棍,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收‘平安钱’的。这城里,活得最滋润的就是这帮蛀虫。”
那拖拽小姑娘的汉子见有人从巷口转出,只是瞥了一眼,见厉智恒和唐临铸衣着普通(厉智恒特意换掉了显眼的装束),唐临铸又一副老朽模样,便没放在心上,手上更加用力,骂骂咧咧:“嚎什么丧!再嚎连你一块儿打!跟我们走,去堂子里端茶倒水,饿不死你!”
小姑娘被拽得一个趔趄,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凄厉的童音在冰冷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厉智恒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着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看着她爷爷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看着那几个汉子脸上写满的习以为常的暴戾和麻木。苦水巷的冰冷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践踏。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想到了那只蜷缩在老道腿边、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守护着那片“清静”的小黄狗。眼前这小姑娘的哭喊,与那小狗湿漉漉的、充满恐惧的眼神,在某一瞬间重叠了。守护……如此脆弱,又如此……徒劳?
“啧,麻烦。”唐临铸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带着浓重的厌烦,如同驱赶苍蝇,“走吧,后生仔。这种破事,黑石城每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管?你管得过来?愚公移山,移的是眼前这座山吗?是人心!人心里的山,比石头山难移一万倍!白费力气,惹一身腥臊!”
唐临铸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像一盆冰水,试图浇熄厉智恒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火焰。他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皮袍上无意识地弹着,发出“噗噗”的轻响,目光扫过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浑浊的老眼里是**裸的轻蔑和不耐。在他看来,这种底层的倾轧如同蝼蚁互搏,根本不值得浪费一个眼神,更遑论出手干预。
然而,厉智恒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原地,玄色大氅的下摆被巷口的风吹得微微晃动。他的目光越过唐临铸枯瘦的肩膀,死死钉在那个被拖拽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那双充满恐惧、倒映着绝望深渊的眼睛,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瞳孔深处。
愚公移山,移的是人心里的山?
徒劳?白费力气?
父亲厉昂那座冰冷无情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师父那座仁心仁术的“山”,轰然倒塌时染红了尘埃。那些为他而死的至亲,用血肉之躯堆砌的“山”,沉重得让他夜夜难眠。这些“山”,哪一座不是人心所铸?哪一座不比眼前这黑石城更巍峨、更冰冷、更令人绝望?
可那愚公……他移的,难道真的只是太行、王屋那两座看得见的石头山吗?他移的,何尝不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那座名为“不可能”、名为“绝望”的大山?那代代相承、子子孙孙无穷匮的笨拙坚持,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那向天地宣告“吾心不死”的微弱呐喊……那里面,难道就没有一丝足以撼动星河的……力量?
“放手。”厉智恒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如同被寒风刮过喉咙,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小姑娘的哭喊和汉子的喝骂,砸在巷口这片狼藉的空地上。
拖拽小姑娘的横肉汉子动作一滞,愕然转头,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抱着膀子的头目也皱起了眉头,浑浊凶狠的目光扫向巷口站着的两人。
“哪来的野狗,敢管黑石帮的闲事?”横肉汉子松开小姑娘的胳膊,小姑娘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般扑回倒在地上的爷爷怀里,祖孙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汉子则狞笑着,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一步步朝厉智恒逼近,“活腻歪了?”
唐临铸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枯瘦的身体里似乎有某种危险的气息在凝聚。他上前半步,挡在厉智恒侧前方,油腻的旧皮袍无风自动了一下,像秃鹫竖起了颈毛。
厉智恒却轻轻抬手,按在了唐临铸枯瘦而紧绷的肩胛上。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唐临铸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凝聚的气息瞬间收敛,浑浊的老眼诧异地瞥了厉智恒一眼。
厉智恒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那个逼近的横肉汉子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静。这沉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我说,放手。”厉智恒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涌动。
横肉汉子被这眼神看得莫名心头一寒,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但他横行霸道惯了,又被同伴看着,羞怒瞬间压过了那丝不安。“找死!”他低吼一声,猛地拔出腰间短刀,刀锋在灰白天光下划过一道寒光,恶狠狠地向厉智恒胸口刺来!动作又快又狠,带着街头泼皮惯有的亡命劲儿!
就在刀尖即将及体的刹那——
厉智恒动了!
没有拔刀,没有闪避。他只是极其简单地向前踏出半步!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空着的左手快如鬼魅,五指如铁钩,闪电般探出!
“啪!”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同时炸响!
厉智恒的左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汉子持刀的手腕!恐怖的指力瞬间爆发!汉子只觉得手腕如同被万斤巨石砸中,剧痛钻心,整条手臂瞬间失去了知觉!短刀“哐当”一声脱手落地!
厉智恒扣住他手腕的左手猛地发力一拧、一甩!
“咔嚓!”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啊——!”汉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一股沛然巨力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对面一堵土坯墙上!力道之大,土墙都簌簌落下灰尘!汉子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抱着明显扭曲变形的手臂,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抱着膀子的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中被巨大的惊骇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猛地握住了腰间的熟铜短棍!另外两个汉子也惊得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刀。
唐临铸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刚才感受到厉智恒手上传来的那股力量,沉凝、稳定、爆发时却又如同火山喷薄!这小子……昨夜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股萦绕不去的茫然和挣扎,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东西取代了。
“你……你是什么人?!”头目色厉内荏地喝道,握着熟铜短棍的手心全是冷汗。眼前这个穿着普通、面容沉静的年轻人,出手的狠辣和力量的恐怖,绝非寻常!
厉智恒没有理会他的喝问。他看也没看地上哀嚎翻滚的汉子,目光平静地转向那个抱着孙女、蜷缩在泥雪中瑟瑟发抖的老汉,还有那个哭得抽噎、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瞪大惊恐眼睛看着他的小姑娘。
他解下腰间悬挂的一个皮质小袋——里面装着些碎银和干粮——随手抛了过去。袋子落在老汉身前,发出沉闷的声响。
“拿着,离开这里。”厉智恒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老汉颤抖着手抓起袋子,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泪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小姑娘也停止了抽泣,睁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厉智恒。
厉智恒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回那个握紧熟铜短棍、如临大敌的头目身上。他的眼神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燃烧。
“告诉你们当家的,”厉智恒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风雪、直抵人心的力量,“愚公移山,蠢尔?那你们黑石帮,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这黑石城冻土上,几块碍眼的石头罢了。”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几个惊疑不定的汉子,最后定格在头目那张惊惧交加的脸上,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进泥泞的地面:
“石头挡路,移开便是。”
话音落下,厉智恒不再停留,转身,拉紧玄色大氅的领口,迈开脚步,踏着泥泞的积雪,继续沿着苦水巷向前走去。靴底踩在冻结的泥浆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唐临铸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汉子和那几个呆若木鸡的黑石帮众,又看了一眼厉智恒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坚硬的背影,枯瘦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裹紧油腻的皮袍,快步跟了上去。
巷口空地上,只剩下黑石帮众惊魂未定的喘息、地上汉子痛苦的呻吟,以及那对祖孙劫后余生的、压抑的哭泣声。风雪呜咽着卷过,吹动地上散落的破布和草屑。厉智恒最后那句“石头挡路,移开便是”,如同一个冰冷的预言,久久回荡在苦水巷浑浊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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