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黑石城上空盘旋数日,终于彻底耗尽气力,留下一个铅灰色、死气沉沉的黄昏。空气冷得像是凝固的冰渣,吸一口,便从鼻腔一路冻到肺腑。城西废弃的砖窑场,巨大的、如同怪兽残骸般的砖窑早已熄火多年,只剩下黑黢黢、布满裂缝的庞大躯壳,沉默地矗立在冻硬的荒地上。几排同样破败不堪、顶棚塌陷大半的低矮库房,如同依附在巨兽身上的虱子,在暮色四合中投下扭曲的阴影。
厉智恒裹紧了玄色大氅,深灰劲装的下摆扫过地上冻结的泥浆和残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跟在洛璃身后,靴底踩在冻土上,每一步都带着粘滞的寒意。洛璃那身雪白的狐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步履从容,仿佛踏足的不是荒凉废墟,而是自家后花园。她身后跟着那两个沉默如影的汉子,气息内敛,却如同两道无形的屏障。
唐临铸缩在他那件油腻的旧皮袍里,枯瘦的身子微微佝偻着,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破败的环境和那些坍塌的库房阴影,鼻子里不时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哼,像是在嫌弃这地方的污秽。倪涛落后厉智恒半步,灰鼠皮半臂的领口竖起,遮住了大半张清冷的脸。她沉默地走着,背脊挺直如标枪,腰侧的窄刃长刀紧贴腿侧,刀柄缠绳在昏暗中透着冷硬的光泽。自从客栈那场无声的挫败后,她便如同冰封,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死寂,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尚未完全熄灭的冰冷火焰。
洛璃在其中一扇相对完好的库房门前停下。厚重的包铁木门锈迹斑斑,挂着一把巨大的、同样锈蚀严重的铜锁。一个汉子无声上前,从怀中摸出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插入锁孔,用力拧动。“咔哒”一声沉闷的机括响动,沉重的铜锁应声而开。另一名汉子则上前,两人合力,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推开了沉重的库房门。
一股混合着铁锈、陈年尘土、油脂和某种奇异硝石气味的沉闷气息,如同被封存了百年的死气,猛地扑面而来!库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口透入的些许暮色勾勒出内部庞大的、堆叠的轮廓。
洛璃率先走了进去。厉智恒紧随其后,唐临铸和倪涛也跟了进来。
库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巨大空旷。高高的穹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蛛网如同破败的旗帜垂挂下来。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脚步落下,便扬起细小的烟尘。库房的中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个用厚实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木箱!木箱堆叠如山,沉默地矗立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
“都在这里了。”洛璃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回音。她停下脚步,雪白的狐裘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盏孤灯。她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厉智恒脸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门口透入的微光,深不见底。“厉公子,请验货。”
厉智恒的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木箱山。三百条火铳,十尊佛郎机炮……足以颠覆一方的力量,就沉睡在这片破败和尘埃之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正要迈步上前。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库房内死寂的空气!声音来自库房深处、那片堆满废弃砖坯和杂物的黑暗角落!
目标,赫然是站在门口光亮处的洛璃!
厉智恒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侧身,同时伸手将站在他侧前方、似乎毫无防备的洛璃狠狠向后一拽!
“嗤啦!”
一支乌黑的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洛璃雪白狐裘的肩头飞过!锋利的箭簇撕裂了蓬松柔软的狐毛,带起几缕银白的绒毛,狠狠钉入众人身后那扇刚被推开的、厚重的包铁木门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余响!
“有埋伏!”唐临铸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厉芒!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与其老朽外表截然不符的恐怖气息!油腻的旧皮袍如同充气般鼓荡!他厉喝出声的同时,枯瘦如鸡爪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悬着的不是刀,而是一柄用旧布条随意缠裹的、毫不起眼的短柄铁锤!
“保护小姐!”洛璃身后那两个沉默的汉子反应亦是极快!在弩箭破空的刹那便已如同猎豹般弹起!一人猛地抽出腰间短刀,身形一矮,如同铁塔般护在洛璃身前!另一人则反手从后腰摸出两把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柄手斧,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弩箭射来的黑暗角落!
倪涛的反应更快!在厉智恒拽开洛璃、弩箭钉入门板的瞬间,她那双死寂的眼眸中冰封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极地寒流般的刺骨杀机!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言语!
“锵——!”
窄刃长刀再次悍然出鞘!清越的龙吟在空旷库房内炸响!刀光不再是之前斩向洛璃的银白匹练,而是化作一道凝聚的、撕裂昏暗的幽蓝电光!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杀意,不进反退!刀锋所指,并非弩箭射来的方向,而是——库房深处那片堆叠如山的油布木箱之后、另一处更加隐蔽的阴影死角!
她的直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瞬间锁定了那里潜藏的、更致命的杀机!
“杀——!!!”
几乎在倪涛刀光亮起的同一刹那!库房深处、左右两侧堆满废弃物的阴影里,伴随着数声野兽般的嘶吼,七八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猛地扑出!他们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早有预谋!手中兵器各异,有淬毒的短刃,有沉重的链枷,还有闪烁着寒光的飞爪!目标并非洛璃,而是——站在中央、距离木箱堆最近的厉智恒!
“厉智恒!纳命来——!”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手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冲在最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
厉智恒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不是冲着洛璃的货,而是冲着他来的!他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沉水刀尚未出鞘,但全身的肌肉已然调动到极致!面对数倍于己、配合默契的亡命徒围攻,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后生仔!低头!”唐临铸的厉喝如同炸雷!他枯瘦的身影快得如同鬼魅,竟然后发先至!那柄缠着破布条、毫不起眼的短柄铁锤,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没有砸向扑来的敌人,而是带着一股诡异的、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砸向厉智恒身侧半空中——那里,一柄带着倒钩的沉重链枷正带着恶风横扫而至,目标正是厉智恒的头颅!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
火星四溅!
唐临铸那看似轻飘飘的一锤,竟如同蕴含了万钧之力!精准无比地砸在链枷的锁链连接处!恐怖的力道瞬间爆发!那沉重的链枷竟被硬生生砸得倒飞回去,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撞向它原本的主人!
“呃啊!”那使链枷的汉子猝不及防,被倒飞回来的兵器砸中胸口,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厉智恒借着这电光石火间的空档,身体猛地向侧面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鬼头刀疤脸汉子兜头劈下的致命一刀!刀锋擦着他的大氅边缘掠过,带起一溜布丝!
“保护少主!”倪涛的厉喝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冰冷杀意!她斩向暗处的那一刀落空(阴影里似乎无人),立刻旋身回援!窄刃长刀化作一片森冷的幽蓝光幕,带着撕裂一切的锋锐,悍然卷向围攻厉智恒的几名刺客!刀光过处,血光迸现!一名手持短刃的刺客手臂齐肘而断,发出凄厉的惨嚎!
库房内瞬间乱成一团!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弩机再次上弦的机括声混杂在一起!洛璃被她的护卫死死护在身后,雪白的狐裘在混乱中如同惊鸿。唐临铸那柄不起眼的铁锤如同索命的阎罗帖,每一次挥动都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诡异刁钻,逼得围攻他的刺客手忙脚乱。倪涛则如同杀入羊群的雌虎,刀光所向,尽是残肢断臂,冰冷的脸庞上溅满了温热的血点,唯有那双眸子,燃烧着幽蓝的复仇火焰,死死守护在厉智恒身侧!
厉智恒在倪涛和唐临铸的拼死掩护下,终于获得了喘息之机!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沉水刀!暗哑的刀身在昏暗光线下划过一道沉重的乌光!他没有立刻加入战团,而是身体猛地向后急退数步,背脊重重地靠在了身后那堆叠如山的油布木箱上!
冰冷的木箱触感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场。不对!这些刺客的目标明确是他!喊的是他的名字!可他在黑石城并未暴露身份!这些人从何得知?又为何如此不惜代价地要置他于死地?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后靠着的木箱堆叠形成的阴影夹角。库房墙壁高处,靠近穹顶的位置,似乎贴着一张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烟尘中,只露出模糊的一角,像是一张泛黄的纸?
厉智恒眼神一凝!他猛地踮起脚尖,身体尽量向上探去,同时挥动沉水刀,用刀背狠狠拍向那堆叠木箱的一角!
“哗啦!”
几口沉重的木箱被他这奋力一拍,猛地晃动了一下!堆积的灰尘簌簌落下!那张贴在墙高处的东西,也因为这震动,一角粘连的浆糊脱落,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厉智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入手是一张质地粗糙的毛边纸。他迅速展开,借着库房门口透入的、越来越昏暗的暮色看去。
纸上用浓墨画着一幅人像!线条粗犷,显然是匆匆勾勒。画中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面容冷峻,眉骨高耸,眼神锐利如刀锋,嘴角抿着一丝桀骜不驯的弧度。画得不算十分传神,但那眉眼间的轮廓和那股子孤狼般的狠戾气质……
厉智恒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画像……这画像上的人……分明是……是年轻时的唐临铸!
而画像的上方,用更加浓黑、更加刺眼的墨汁,写着三个触目惊心、力透纸背的大字:
厉!智!恒!
下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却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小字:
取其首级者,赏金千两!死活不论!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厉智恒脑海中炸开!将他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惊愕瞬间劈得粉碎!
同名追杀令!
画像却是唐临铸年轻时的模样!
赏金千两,死活不论!
一股冰冷刺骨、夹杂着荒诞和巨大愤怒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这他娘的是哪门子的无妄之灾?!
“老唐!!!”厉智恒猛地扭头,几乎是嘶吼出声!他扬起手中那张飘着墨臭和灰尘的悬赏令,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直刺库房中央那个正挥舞铁锤、将一个刺客脑袋砸得如同烂西瓜般的枯瘦身影!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他的怒吼在混乱的厮杀声中炸响!
唐临铸刚用铁锤将一个刺客的胸膛砸得凹陷下去,闻声猛地回头!浑浊的老眼瞬间聚焦在厉智恒手中扬起的那张纸上!当他看清纸上那幅年轻桀骜的画像和“厉智恒”三个刺眼大字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唐临铸那张枯槁的、溅满血污的老脸上,所有的凶狠、所有的戾气,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极其复杂的表情——极度的惊愕、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是一种如同被毒蛇咬中般的、深入骨髓的惊悸!仿佛看到了某种早已被埋葬在岁月最深处的、最不愿面对的……梦魇!
他那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剧烈地收缩!握着铁锤的枯瘦手臂,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是……是它?!”一个干涩、沙哑、带着浓重惊惧和难以置信的颤音,如同濒死的喘息,艰难地从唐临铸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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