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躲过去，已经是不可能了。
杨雁歌面不改色地将信叠好，见季明审视着自己，眼睛一转，“我还以为你是来向我讨债的，原来不是。”
“我还没问姑娘尊姓大名，怎好收你的钱。”
——他果然不是季明。细听声音，倒是要比季明声线更亮一些。
可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人？还都和周秉彦有关，太怪了。
“是我认错了。”杨雁歌叹气收回碎银，“我以为你是他们口中那怀山派弟子呢。”
“我确实是怀山人。”季明与她一面说着，一面行出杂货铺，“也确实被逐出师门，是三年前的事了。”
杨雁歌一时惊愣。
她绕不清其中的思绪，正想多问，不防耳旁传来凉意。在她回神的前一刻，季明的剑鞘早将袭来的银针打掉，俯下身夹着银针，“你惹了什么仇家？这针上有毒。”
她戒备地离远几步，第一反应竟是：这是季明凑近她的伎俩。
可若季明真想暗杀她，引起她警觉反而不好下手。她一时没捋明白情况，听季明意味深长道：“你功夫这么好，又不是八大宗门的刀法......来中州这一路，不容易吧？”
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一提，点了枚火柴，将那针上带毒的部分烧成了黑色，往旁边一抛，“我们也许是对手。台上的时候，可不要留情。”
.............
那封信最终没送到尹云晖手中。
这三日，每一日尹云晖都在提心吊胆地等杨雁歌的消息。她大约是没遇到事儿，竟连一封信都没有传。
这样也好。尹云晖松了口气，暗想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何况，杨雁歌关系到当年那个秘密，天音宗的弟子恐怕都在盯着她，自己倒没什么好操心的。
次日一早，他准备去剑心台练刀时，却被大师兄郑牧神秘兮兮地拦住，“你听见消息了吗？”
尹云晖的心咯噔一跳，“什么消息？”
郑牧见他一脸怔懵，故意叹气卖关子，“我以为这事儿已经传遍了呢，让整个天音宗都不太平......你心心念念这么久，难道不知道？”
整个天音宗都不太平......除了阿雁，除了刀宗背后那个秘密，尹云晖想不出别的可能。
“到底是什么事？”他一把抓住郑牧，语气发抖，“难道是阿雁？”
阿雁是谁？郑牧一头雾水。但尹云晖这幅紧张的模样倒是少见，他故意肃了脸色，“是啊，这事谁都没想到，太意外了。”
尹云晖就要冲出扬刀门去，又一想，郑牧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魔物和怀山弟子。如果真是杨雁歌出事，他早就砍到中州城去了，怎么会专程来通知自己？
回头一看，果然见郑牧憋着笑，他心上漫起羞恼，“师兄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哈哈哈哈。”郑牧笑出了声，一把揽过尹云晖的肩，“阿雁是谁？是你刚认识的小兄弟还是小姑娘？你连师兄都不怎么搭理，怎么对一个外人这么上心？”
尹云晖企图推开郑牧的胳膊，却听郑牧道：“下下周就是第二轮选举，你的对手是戒事堂弟子项青阳。云晖，你稳了。”
“项青阳是哪位？”
“你先说阿雁是哪位。”郑牧不停地追问着，“你连扬刀门的兄弟都是连名带姓地喊，怎么对她这么亲昵？”
扬刀门被誉为“外门”，不怎么涉及天音宗内部的事务，这群人只知道尹云晖去执行任务，知道刀宗还有后人，却记不住那后人叫什么。
尹云晖不和他们多说，道了句“我去练刀”了，朝剑心台走去。
这一方的动静惊扰了屋顶晒太阳的小弟子们。他们不约而同地观望着，打趣道：“他肯定在路上认识了聊得来的小兄弟。”
“没准那‘阿雁’不是小兄弟，是一柄刀呢。”另一弟子翘着二郎腿，用草根剔着牙，“他也就对刀这么上心。”
“没准是木头桩子呢。”又有人补充道。
众弟子笑出了声。
扬刀门的弟子没有登少侠榜的春秋大梦，自然没有竞争心，彼此间关系好得很。
毕竟，每年除了擅长用刀的侠士，成绩最差的弟子都会被分入扬刀门中。最开始入门的弟子还会有些许斗志，但在明里暗里的影响之下，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名声都是内门弟子去争取的。人这辈子，活着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当宗门有一个争气的弟子，他们都激动得像是自己有了出息。
他们都喜欢调侃总是一本正经尹云晖，但看见尹云晖真的赢下比试，弟子们都昂头挺胸，仿佛获胜的人是自己。
他们也希望能有一个机会，让别人知道，扬刀门弟子并非一事无成。
所以这几日，尹云晖只要一回扬刀门，便会被弟子们追问：“怎么样，你见到你的阿雁了没？”
尹云晖脑袋都快炸了，入睡前，脑子里都是“阿雁”这两个字。
迷迷糊糊中，他梦见杨雁歌摘了自己的面具，“你果然是唐暄。”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颤，见她丢开面具不满道：“我不喜欢瞒着我的人，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了。”
心跳得快极了，他想要抓住少女，却直愣愣地立在原地，反问道：“那你呢，阿雁？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天音宗？”
尹云晖一下子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彻底睡不着了。
外面的天气乍暖还寒，他的被窝却滚烫到难以入睡。要是不去亲眼见一见她的情况，他怕是会连着几晚都睡不好。
他暗暗叹了一声，将问天关抱在怀里，借着那凉意找回些理智，闭眼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后，尹云晖说要去城中采买些东西，开好假条去了中州城。
天音宗戒律森严，低年级弟子出山门必须有明确的目的和假条。虽说假条的开具并不难，有这一层规矩在，就会有弟子觉得麻烦。减少了出门次数后，小弟子们就窝在宗门练功，不会天天想着往外跑了。
见尹云晖难得来开具假条，大师兄郑牧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小家伙，是真有事瞒着我们。”
一出山门，尹云晖便直奔擂台而去。
二人没约定要见面，但擂台是他唯一和杨雁歌提到的地方。他看了一圈，没见到杨雁歌的身影，正想去别处找找，角落中忽有人一“喂”，“你是在找我吗？”
杨雁歌缩在一处角落之中，眨着眼，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包子，朝另一侧的一人影努嘴，“你看看那边。”
尹云晖转头扫了一眼，目光定在季明身上，神色瞬间警惕。
“你知道最凑巧的是什么吗？”杨雁歌叠着装包子的油纸，“他和我都是八宗引荐来比试的，所以我们是对手。他和剑门村那位，很像，但是不一样。我还看见了另一个人，就是那个让我上钩的商人，周秉彦。”
杨雁歌将油纸攥在手心，紧皱着眉，“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我会把这件事告诉门主。”尹云晖看了几眼季明的比试，立马道，“他和剑门村那人如果不是一位，就算是顶替。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会有天音宗弟子看管着。”
杨雁歌这才放松地笑出声，“你不是要准备八宗会盟选举吗，来擂台干什么？”
“噢。”尹云晖心虚又故作镇定地看着她，“我帮师门采买些东西。”
正说着，他忽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在扬刀门的弟子。
那弟子似乎触及了尹云晖的目光，就要看见他。
尹云晖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可是他戴着面具，任谁往人群中一瞥，头一个瞥见的都是他。
他匆忙道：“阿雁，对不住。”
尹云晖一手罩住了杨雁歌的双眼，另一手掀开面具，朝她贴近。
他背对着人潮，将面具掩在了袖中。弟子往这边一扫，只当是一对谈情说爱的小情侣，触电般将目光挪开了。
覆在杨雁歌脸上的手掌十分滚烫。她眨了眨眼，目之所见，只有一片赤红。
有光在他指缝中闪烁，她好奇缝隙之后的景象，往前一探，跌了一步，正巧撞在了少年怀中。
尹云晖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弯，捏着面具的手刚好搂住了她的腰，在她靠近的刹那，霎时止住呼吸。
他能闻见少女头发上的清香，察觉彼此间渐渐升高的温度。怀中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若说在黑原寨赶路时是后知后觉，此刻他却明显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血液在周身乱窜，各处的血管都在突突直跳。他慌张地想要收手，又忆起自己没戴面具，正准备让杨雁歌闭眼，她却将手往背后一摸，先触到他的手腕，又向下，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的面具。
等尹云晖回过神时，杨雁歌已经将面具攥在手里，“把手松开。”
“不行。”尹云晖立马去抢。
杨雁歌把面具拿远了些，“别人能看你长什么样，我就不能看？”一边说，一边故意把面具放在尹云晖够不到的地方。
尹云晖没了办法，将她发带一扯，束住她的双眼打了个结。等她扯下发带，他也早夺回面具戴在了脸上。
杨雁歌将眉一挑，又要去摘，尹云晖退开一步抓住她的手，“下次，下次一定。”
她不甘退后，手触到面具边缘的刹那，却没顾及到离少年越来越近。在他又唤了句“阿雁”的时候，杨雁歌才从他低哑的声音中觉出异样。
他的手仍然环着她的腰，垂着眼睫，眼中是从未见过的焰火。那火烧了不知多久，被他压抑克制着，没能晾成燎原之势，可是杨雁歌明白了意思。
这种目光她见过。柳凌州曾这样看着她，唐暄也曾这样看过她。
可是她闻见少年衣上干净的气息，脑中只剩了“唐暄”两个字。这种气息和唐暄很像，能让她觉得安心。
她想起少年的刀法，想起药谷的人说，他恰恰是三年前来的天音宗。那年天音宗宗主离世，选举还从三月推迟到了九月。
杨雁歌陡然想起一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改口叫自己“阿雁”的？
她立马退开，尹云晖也适时松了手。
他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调整面具，忽然被她抓过手去。
“你干什么？”见杨雁歌不应，只阴着脸，摩挲着自己右手虎口上的茧，尹云晖心跳漏了片刻，果然听她问：“你说，人有多大的可能会在同一个地方磨出茧？”
他想要抽回手，却被她紧攥着手腕。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面具，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却慢慢地垂下头，任由他将手抽走了。
“你难道喜欢我吗？”她喃喃地低声道，“在剑门村时你就叫我阿雁了。我们才见过几面，怎么可能呢？”
杨雁歌摇摇头，有些落寞地束起头发，继续看着擂台上的比试。
尹云晖心跳如擂鼓。有了面具的遮掩，他不用再扯什么同门之谊，被她点破时，竟然觉得出奇地畅快。
“谁叫你乱开玩笑。”他低声道，“你开那些玩笑，一般人想忍下都难。”
她笑出声，“刚才怎么突然遮住我的眼，我看得正起劲呢。”
“我看见同门了，怕他们乱说。”
“你同门来做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替师父买东西吧。”
“那你出来又是干什么？”杨雁歌追问着，“方才不是说，是让你来买东西的？”
见他哑住，杨雁歌终于释怀地笑了，“算了算了，就当是咱们心有灵犀。你帮我一次，算我欠你一回，以后再还给你。”
怎么偿还？他方才冒冒失失地说了这些话，他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见杨雁歌不再聊其他的事情，尹云晖也不敢多问，与她一并看着擂台上的人比试，忽然觉出些不舍。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可是不行，他还得回去练刀，还有他的少侠榜要去攀登。
“我走了。”尹云晖道，“我得准备第二轮选举，你如果需要我，一定要来天音宗找我。好吗？”离开几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一定要找我。”
杨雁歌的唇角扬了扬，又很快被她抿住。
季明到底是不是季明，她不知道。
天地这么大，尹云晖到底是不是唐暄，她竟也捉摸不透了。
害怕他是，又害怕他不是。
“见一面就喜欢我，我魅力不可能有这么大吧。”她磨蹭着下巴，看着少年的背影嘟囔，“虽然我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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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砚湖初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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