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叶酒的香气总和记忆中的春天萦系在一起。空蒙山色里,四下鸟儿啁啾。前面一座山崖前隐约一个席地而坐的背影,漆纱笼冠,宽袍大袖,衣上还打着补丁,却不是父亲是谁?瞻之喜极而泣,奔上前道:
“阿父!”
山崖和阿父都消失了。黑暗中只听自己心跳如鼓。这是祯明元年的除夕夜,家家灯烛高照,迎接新岁。
只有这间屋里是暗的。有人叩门进来,在榻旁坐下,一双柔软的手试了试他额温。
“阿姊,我梦见阿父。”
阿姊身上有柏叶和椒花好闻的味道。她无言替他拭了腮边的泪,问他饿不饿,想不想起来去堂屋坐坐,那里亮堂。
.
阿姊给他掖好被角出去了。瞻之烧得迷迷糊糊,枕上听声辨音却格外清晰似的,仿佛魂儿离了躯体,穿过门走到东厨檐下,看见阿兄正坐在灶前烧火,阿姊站在砧板前切着姜丝,低声说,阿兄别这样,阿瞻吓得发热,不敢出房门。堂兄冷冷道:
“小崽子心虚,干我何事?”
阿姊语音始终柔和模糊,怕弟妹听见;堂兄却一点不避人,一句话惹得不怿,劈柴一折两段,高声就和她吵。
瞻之在冰冷的被衾里蜷起身子,一阵绝望涌上心头。这个冬天是永远过不去了。
半个月前,伯父的案子终于昭雪,堂兄被放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不复往日半分情分,对他和怀之充满强烈的恨意。年关愈近,外面愈热闹,家里愈凄清,堂兄怨气就愈重,不知哪句话不慎便触他的怒,火星儿似的。
聿如不欲和他再吵,端着盆出来搬明日做五辛盘的萝蔔。风雪中小门的板扉咿呀作响,她走过去要关牢,冷不防撞见门外黑乎乎一团什么东西,惊叫一声。
雪地上蹲着的一小团黑影闻声转过脸,瞧见了是她,又继续转回眼前。一个乞丐倒卧在那里。蓬乱的发间沾满了雪。
聿如吓了一跳,要牵堂妹怀之回来,这个不爱和他们所有人说话的女孩闷闷道:“他还有气。”
聿如大着胆子俯身探了探,果然还有微弱出气,便搁了木盆去搬他起来。
怀之朝屋里瞟了一眼。聿如明白她担心什么,低声道:“不管他。”怀之这才上前帮她。两人吃力地把乞丐半拖进院子。阿兄正从厨房出来,蹙眉道:“干什么?”
大步过来,看清了,知道自己妹妹的秉性,嗤道:“乞丐也往家里领,你怎么不出去和乞丐过?”
阿妹淡淡道:“外面不是冷吗。大雪的天,难道看着人倒在门口。”
“是晦气,教他死远点。”
她喘息道:“我和怀之搬不动了。”
阿兄哼一声,帮她们扛过乞丐,背扶着进了堂屋,头也不回道:“拿套我的干衣裳。”
她们在门外候着。阿兄给乞丐换了湿衣,打开门,面无表情道:“没死。”怀之透过门缝,只见那乞丐安然卧在坐榻上,不禁嘴角动了动。阿兄跟墙角打水洗了手,又进厨房烧火。聿如跟着过去,坐在他旁边,轻轻挽住他手臂,摇了摇。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吵了,顿了顿道:“以后不准什么人都让他进家门。这种世道,当心引狼入室。”
聿如低声道:“我知道。家里不是有你吗。”
“我不在家了怎么办?”她不答。“过了这个年,等我回军营里,你最好还是去会稽投奔阿舅。”
她道:“你总有回来的时候,家里总要有人。”
“他们着我去戍守樊口,怕有个三年五载回不来。我也不想回建康。你去阿舅家,有人依靠,也免我牵挂。”
聿如慢慢道:“寄人篱下的日子难道好过?抄书,针黹,我都做得,在自家里还多分自在。阿瞻也能帮忙抄书,阿兄不必担心我们生计。……也不要再记恨他们,阿瞻阿怀并没有做错什么。”
最后那句话很轻。阿兄拿起火钳拨弄灶下的灰,神色却慢慢阴沉起来。火光照着他俊秀阴郁的面容,半明半暗。
怀之一直托腮坐在门边看雪。出神的小脸表明她并没有听身边两个人的对话,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兄深吸一口气,往后一仰,抬起下颔对着怀之道:“不去会稽也行。你让她也做点事,在我们家白吃白喝,算个什么。”
怀之冷不丁被点到,不禁一愣。聿如敏感地察觉他语气不善,仿佛又要吵架,松开了他胳膊道:“阿兄何必这般说话,阿怀还小。”那边一扔火钳:“她还小吗?送到那些地方也能接客了吧!”
聿如霍然起身,气得浑身颤抖:“你说的什么浑话!”
他自知失言,只不应她。
她苦涩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兄腾地站起来:“我们家难道从前是这样?”
“我们家从前什么样子和怀之有什么干系?”
怀之眼看这两个人在自己眼前又吵起来,一个说都是殷绍造的孽,自从收养了这么个丧门星,家里没一桩好事。一个说你简直是胡说,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要归咎也不是这么个归咎法,那些构陷阿父的人你绝口不提,冲着两个孩子发什么邪火?何况叔父至今杳无音信,究竟是真的投隋了还是失踪了也还说不准啊。
阿兄一愣,长声大笑道:“好啊,终于说真心话了。”钳着她的手腕穿过大雪纷纷的院子,一脚踢开堂屋的门,把聿如拖到父母灵位前:
“他不过教你识了几个字,承你记他的情到如今!你好好看看,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才是生你养你的人,被他害死的人!是我亲眼看到阿父头破血流……”他握着她的手按到自己额前:“那血就溅在这里……当时在场的人是我!”
聿如手腕被他握住,俯着身子张口喘息,大颗的泪砸到砖地上。阿兄也泪流满面,一把丢开她,背过身,双拳紧握。
怀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眼中盈满仇恨。她自小流落街头,比聿如更清楚那句话是多恶劣的侮辱。聿如只怕他俩又要打起来,忙将怀之护到自己身后。阿兄微侧过脸道:“你让她说。”
怀之被阿姊紧紧揽着,激愤道:“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我只恨不得你去——”最后一个字被惊惶的阿姊掩住。
阿兄慢慢在她俩面前蹲下来:“恨不得我去死?”他拿眼睛盯着怀之:“你不知道我已经是个死过的人?陪我阿父一起死的啊。可你呢?”
聿如惊叫一声,双手掣住他迎面赶来的手,对怀之喊道:“快走!”怀之倔劲上来,便是不走,翻身坐起反而去掐他脖子。聿如竭力挡在两人中间,让他俩别打了,可他俩根本不顾她,怀之一掌挠到他脸上,他一拳挥向她的头,中途被聿如挡了一下,正中心口。阿兄气昏了头,还要绕过她再去揪起怀之,聿如重重一把推开他,厉声喝道:“殷言若!”
阿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亲妹妹:“你叫我什么?”
她胸膛起伏着,眼中盈泪。殷言若钳着阿妹柔弱的双肩,痉挛地睁着眼睛,很轻道:“你叫我什么,殷聿如?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教训你?”声调逐渐拔高:“你知不知道我和阿父在狱中遭受过什么!”
她没有回答,在他双手的钳制中忽然身子一倾,抬手扶住心口。殷言若皱眉道:“别装——”怀之愤怒道:“你打到她了!”
殷言若才觉不好,立刻抱起阿妹,惊见她嘴唇发白,颤声道:“好了好了,不闹了,你别动气。”
瞻之闻声哭着赶来,顾不得怕阿兄,抽泣着依偎在阿姊身旁。要是阿姊再出点什么事,他的未来一片黑暗。
一时屋里分外安静。一墙之隔,无忧无虑的孩童笑闹追逐着。那也曾是他们的童年。更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他们侧耳听着,才想起今年竟忘记买爆竹了。未当过家的人第一次当家,不成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乞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支撑着跪倒地上,磕头道:“多谢公子、娘子相救,大恩大德,永世难报。”
兄弟姐妹四人都愣了一下。方才一折腾,都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想到当着外人的面闹成那个样子,谁都面上不自在。
聿如慢慢顺过气来。殷言若坐回榻上,率先打破沉默:
“你从前是什么人家,怎么流落至此?”
聿如微微蹙眉。乞丐却不以为意,平静道,原是长江边的村民,只因连年歉收,赋敛又重,村人没有了活路,以至相约为匪为盗。他不愿意干,却偶然又撞见密谋,所以惧祸逃离家乡。孰料乞丐也当不下去,这夜实在走不动,倒在贵府门口,多有得罪。
殷言若双手放在膝上,阴郁道:“你倒是个善人。可惜这世上,好人没活路。你看我阿父,天地间一等一的好男儿,落得如此结局。我们家这个景况,你也看到了,吃不起饭,也养不起仆从。你好了,明日就走吧。”
那乞丐撑着地站起来,道:“公子、娘子今夜救了我,已是似海恩情,日后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恩人。我已好了,这就走。”
聿如低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这样大雪,出了门能去哪里?”
那乞丐垂着眼,又特地向她磕了个头,仍往门口走。殷言若打量着这人尽力挺直脊背的背影,忽然道:
“你站住。”
.
过了初五,阿兄便出发去了樊口驻地。带着那个乞丐。
“此等脾性之人,除了投军,也无去处。总不能教饿死路边。”
聿如应了一声。殷言若一手扶住她肩,低声问:“心口还痛不痛?”
深吸气时还疼,她不愿多说,只答:“不痛了。”阿兄抬起手,仿佛想抚她的发,又放下。“别记恨我。”
她克制住弥漫胸腔间的悲意,勉强伸手替他正了正衣襟,轻声道:“路上小心。”
“我知道。”他答。于是他们走了。
.
阿兄走后,三姊娣自个儿过起日子。虽然阿姊眉间总还笼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但阿兄离家后的这些天,他们总体上还算过得平静,甚至比他在时能松一口气。
这日,聿如坐在小院的油桐树下做活计,怀之趴在草地上检阅她小荷包里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阿瞻在屋里当窗抄书。初春远山融融,流云霭霭,聿如针线活儿做得累了,常仰起脸看看树。它的年纪和她一般大,冬天过去,枝头新绿已萌。
几步之遥,那从没有人叩过的门环忽然响了一声,又一声。
聿如下意识以为是阿兄回来了。可阿兄不会这样敲门。瞻之从屋里跑出来。三人对视一眼。那来人并不吱声,却没有停下叩门的意思。只是不急不缓地,等一会儿,叩两下。
聿如放下绣绷,行近门边,高声问:“什么人?”只听门外答:“是殷著作家吗?殷著作让我们来传信。”
1.本章时间在隋开皇七年(陈祯明元年)春。往后各章自此顺叙。
2.著作郎,陈朝六品职官。
3.聿如和瞻之、怀之是堂姊娣。方便起见,文中第三人称弟妹视角时也一律称“阿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岁暮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