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探视之后,迟倦的心像是被浸在了一盆温水与冰块的混合物里,时而因沈述白偶尔流露的依赖和默契而感到温暖,时而又被他病情的现实刺得冰冷而清醒。
开学第一天,沈述白回来了。
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脚步仍有些微不可察的滞涩,脸色也还带着病后的倦意,但眼神却是清亮的。当他的目光与迟倦担忧的眼神相遇时,他微微弯了弯唇角,递过一个“我没事”的安抚眼神。
课间,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本子,推到迟倦面前。
“这是什么?”迟卷疑惑。
“回礼。”沈述白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谢谢你去看我,还有……那本诗集。”
迟倦小心地解开系着的棉绳,翻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硬壳的素描本。打开第一页,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页面上,是用极其精细的钢笔线条勾勒出的北半球星空图。无数星辰被准确地标注在各自的位置上,星座的连线优雅而清晰,旁边还用清峻的小字注释着主要恒星的名字、星等和距离。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临摹,它融入了绘制者对星空的深刻理解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热爱。
她一页页翻下去。春季星空、夏季星空、秋季星空、冬季星空……每一幅都细致入微,仿佛将一片缩小的宇宙封印在了纸页之间。在星图的边缘空白处,他还用同样的钢笔,抄录了一些与星辰相关的诗词片段,有些是她在那本诗集里抄写过的,有些则是他补充的。
这不仅仅是一本星图。这是他无声的世界,是他对抗病痛和恐惧的精神堡垒,而现在,他亲手将这个堡垒的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星图,只有一行字,是新写上去的,墨迹似乎都比前面的要深一些,仿佛下笔时用了更大的决心:
“致迟倦:
愿与你,共览此间星辉。
述白”
迟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指尖感受到纸张细微的纹理,也仿佛感受到了少年那份沉甸甸的、不善言辞却无比真挚的心意。她的眼眶有些发热,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酸胀的感动填满。她抬起头,望进他隐含紧张的眼眸,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很……很喜欢。谢谢你,沈述白。”
他眼底的紧张终于散去,化为一池温柔的春水。
这份独特的“回礼”,像一道无形的桥梁,彻底连通了两个年轻灵魂的孤岛。他们之间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这一刻,被这本凝聚了心血与情感的星图,温柔地捅破了。
高三上学期的冬天,在一种隐秘而坚定的甜蜜中开始了。
他们依旧是同桌,但互动间多了许多心照不宣的亲昵。他会自然地将她水杯里凉掉的水换成温水;她会在老师讲到他可能因治疗错过的知识点时,提前在笔记本的相应位置做好更详细的标注。
他们的“星空之约”也固定了下来。只要天气晴好,沈述白身体状况允许,晚自习后他们总会默契地在天台停留十几二十分钟。沈述白成了迟倦的专属“星空讲师”,从希腊神话到中国星官,从恒星的诞生到黑洞的奥秘,他将一个浩瀚而迷人的宇宙,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而迟倦,则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也是他冰冷现实中最温暖的慰藉。她开始习惯在书包里常备着几种不同的止痛药和柔软的糖果,在他偶尔因疼痛而蹙眉时,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薄荷糖。那清凉的甜意,似乎总能短暂地压过尖锐的疼痛,让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有一次,他疼得比平时厉害,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连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迟倦急得眼圈发红,翻遍书包却发现自己带的止痛药已经用完了。
“我…我去校医室!”她说着就要转身。
“别去!”沈述白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很大。“我忍一下就好……很快,很快就过去了。”他不想让更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看她。
迟倦看着他苍白而倔强的脸,心里又急又痛。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最终只摸到半块中午没吃完的、已经有些融化了的巧克力。她几乎是笨拙地剥开糖纸,将那块黏糊糊的巧克力递到他嘴边。
“吃点甜的……会不会好一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恳求。
沈述白怔住了。他看着眼前女孩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她手里那块不成形状的巧克力,再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她温热而微颤的指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感激和无法言说的爱意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就着她的手,咬下了那半块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似乎真的奇迹般地缓解了一些尖锐的痛苦。但更让他觉得“止痛”的,是她此刻毫无保留的关切。
“好多了。”他哑声说,深深地看着她,“真的。”
迟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沈述白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擦去她脸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别哭,”他低声说,“迟倦,别为我哭。”
那一刻,星空无声,唯有少年少女彼此交握的手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在诉说着超越言语的情感。
然而,现实的考验总是不期而至。
冬天是各种病毒活跃的时期。一次普通的流感在班级里传播开来,身体免疫力本就低于常人的沈述白不幸中招。感冒引发了他骨癌病灶区域的剧烈炎症反应,他再次住进了医院,并且这一次,情况比之前那次要更严重一些。
他请了长达两周的假。
这两周里,迟倦觉得自己像一株失去了阳光的植物,有些蔫蔫的。旁边的座位空着,她的心也好像空了一块。她依旧认真地记着双份的笔记,每天都会发一两条简短的短信给他,内容无非是“今天数学讲了新课,笔记在我这里,等你回来。”或者“天气很好,天台上的星空应该很漂亮。”,绝口不提自己的担忧和想念。
沈述白回复得很少,也很简短。“收到,谢谢。”“好好休息。”她知道他一定是很难受,连看手机的精力都没有。
周五的下午,迟倦和向明溪一起去办公室送作业,在走廊里,她们听到了两个别班女生压低声音的议论。
“……就是二班那个沈述白,又住院了?”
“听说病得挺重的,好像是……癌症?”
“真的假的?看着挺帅的啊,可惜了……”
“是啊,而且他跟咱们年级那个才女迟倦是不是走得太近了?她图什么呀?找个这样的男朋友,不是给自己找累赘吗?”
向明溪当场就要炸毛,被迟倦死死拉住了。她对着向明溪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拉着愤愤不平的向明溪,径直从那两个女生面前走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那些话语,像细小的冰锥,扎进了她的心里。图什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需要图什么吗?她只是心疼他,想对他好,看见他笑自己会觉得开心,仅此而已。可外界的目光,却早已为他们这段尚未正式开始的感情,贴上了“不般配”、“是累赘”的标签。
周末,她征得了沈述白母亲的同意,再次去了医院。
这一次,沈述白是醒着的。他靠坐在病床上,手臂上依旧打着点滴,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精神似乎尚可。看到迟倦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亮光。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给你送笔记。”迟倦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
她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笔记递给他,然后像汇报工作一样,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这两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哪个老师又闹了笑话,下周要小测的范围是什么。她绝口不提自己听到的闲言碎语,也不问他病情到底如何。
沈述白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深深的眷恋。
直到迟倦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时,他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迟倦,那些话……你不用在意。”
迟倦喝水动作一顿,愕然看向他。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总会有人说的。我这样的情况……对你不公平。”
原来他知道。他即使躺在病床上,也依然能感受到那些无形的压力和议论。
迟倦放下水杯,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沈星河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火焰。
“沈述白”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来自一颗早已湮灭的恒星。那么,对于“看见”的我们来说,它存在过,闪耀过,它的美就是真实的,值得铭记的,对吗?”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你就是我的星星。无论未来会怎样,至少此刻,你在我眼里,是亮的。这就够了。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我不觉得是累赘。”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点滴液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像是为少女这番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告白打着节拍。
沈述白怔怔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暖流。他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毫无畏惧的眼睛,所有预设好的、劝她远离自己、拥有更轻松人生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迟倦几乎要以为他被自己这番大胆的言论吓到了,开始感到后悔和不安时,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有些艰难地,向着她,伸出了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手掌摊开,向上,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迟倦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瘦削的手,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了上去。
他的指尖微凉,而她的掌心温热。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通过,直达心底。没有更多的言语,但所有的犹豫、不安、试探,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为病房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包括少年少女彼此凝视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星图在床头静静躺着,止痛糖在口袋里微微发热。
他们的星光,在经历了现实的寒流与世俗的风雨之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这一刻,完成了最初的、也是最艰难的彼此确认,变得愈发清晰而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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