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透,启明星刚刚隐入云层,太和殿的铜鹤就已沐浴在清冷的晨光里。
文武百官踩着露水入朝,朝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发出窸窣的轻响,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御座上的皇帝打了个哈欠,眼角还带着昨夜宴饮的倦意,指尖把玩着新得的羊脂玉扳指,漫不经心地听着下方奏事。
“陛下,”户部尚书颤巍巍出列,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颤,“城外难民已逾三千,昨夜又添了百余口,粥棚的粮食撑不过三日了,臣斗胆恳请陛下,暂减内库用度,先拨些粮草赈灾……”
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冷哼打断。
“减内库用度?”皇帝把玉扳指往龙椅扶手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响,“仙师说了,近日需用三百颗东珠作法,方能保国泰民安,你让朕减用度?难道要让仙师看我大楚的笑话?”
户部尚书脸色发白,却仍硬着头皮道:“可难民……”
“难民难民,整日就知道说难民!”皇帝猛地拍案,龙椅上的琉璃珠串晃得叮当作响,“城门外冻死几个贱民罢了,比得上仙师作法重要?再敢多言,就把你丢去难民堆里,让你好好‘体恤’他们!”
户部尚书面如金纸,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臣……臣不敢。”
站在朝班末尾的楚君樾垂着眼,指尖微微蜷起。他能看见老尚书花白的鬓角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像被风刮过的枯叶。
这还没完。
吏部侍郎紧跟着出列,声音发颤:“陛下,北境军饷已拖欠二月,昨日传来急报,将士们冬衣尚未齐备,已有兵士抱恙于帐中,医士那药物稀缺……求陛下开恩,先拨付些粮草衣物……”
“北境?”皇帝皱起眉,像是听到了什么烦人的事,“那些武将常年驻守边关,吃点苦怎么了?仙师说了,待他作法成功,天降祥瑞,北境的蛮子自会退去,还需要什么军饷?”
他瞥了眼吏部侍郎,语气陡然严厉:“你是不是和那些武将勾结,想骗朕的国库?来人,把他拖下去,杖责二十,朕念你年迈,不把你关天牢反省,但罚俸半年!”
殿外的侍卫应声而入,拖着哭喊的吏部侍郎往外走。
老臣的袍角在金砖地上拖出一道褶皱,像条濒死的鱼。
满殿死寂,只有侍卫甲胄碰撞的脆响,和老臣渐行渐远的哀嚎。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敢出声,只是脊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像被寒霜压弯的芦苇。
楚君樾站在阴影里,看着那几道颤抖的身影,忽然想起昨日师梦寒说的“要让天下人都能在冬夜里烤暖炉,不必再跪立于寒风中”。
原来这朝堂之上,连这都成了奢望,他们连站直身子说话的资格,都快被剥夺了。
他悄悄抬眼,看向御座上那个被仙师迷了心窍的皇帝,又扫过朝班中那些面无表情的奸臣,眼底的光一点点冷下去,像结了层冰。
殿角的铜鹤依旧立着,却蒙着层洗不掉的灰,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楚君樾想要出列,却被旁的给拉住了。
那人朝着他摇头,示意他不可。
可楚君樾心意已去,这是最后一次。
“父皇。”楚君樾出列,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带起一阵极轻的风,“儿臣以为应当先将仙师一事暂缓。”
满殿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惊愕,有不解,更有几分隐秘的探究。
顾梵思听到这话,倒是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仔细倾听着。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停下了摆弄玉扳指的手,眯起眼看向他,语气里带着被惊扰的不耐:“你说什么?”
楚君樾垂着眼,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不肯弯折的竹:“儿臣以为,仙师作法耗资巨万,且虚无缥缈,如今江南水患未平,北境军饷拖欠,城门外的难民日夜冻饿……这些才是燃眉之急。”
“不如先停了仙师的用度,将粮草拨去赈灾,将银两送去北境。待百姓安稳,军心稳固,再议长生之事不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敲得人心里发颤。
站在前头的两位皇子脸色各异,太子楚君毅只是瞟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三皇子楚君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藏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这位素来隐忍的四弟,今日竟敢触父皇的逆鳞,真是嫌命长了。
后面的六皇子只是在那低着头不实在思考什么,
皇帝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龙椅上的琉璃珠串又开始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酝酿一场风暴:“楚君樾,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仙师乃是上天派来助我大楚的贵人,岂能说停就停?”
“儿臣不敢质疑仙师,”楚君樾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对上皇帝的视线,“只是儿臣心想,若真有上天,想必也不愿见子民如此受难。”
“放肆!”皇帝猛地拍案,茶杯再次砸在阶前,滚烫的茶水溅到楚君樾的袍角,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区区难民,也配拿来比仙师?你是不是也和这些老东西一样,觉得朕老糊涂了?”
楚君樾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若百姓不安,何来长生久安?”
“你——”皇帝气得发抖,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好,好得很!看来昨日皇后没把你教训够,竟让你敢在朝堂上胡言乱语!来人,把他也拖下去,和那老东西一起杖责三十!”
侍卫迟疑了一下,看向这位素来低调的四皇子,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楚君樾依旧跪着,却没有丝毫慌乱。他侧过脸,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恰好对上站在朝班末尾的师将军旧部。
那位老将军正红着眼,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按住。
楚君樾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多言。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静。
玄色的朝服被侍卫架起,拖向殿外时,他的袍角也在金砖地上划开一道痕,却不像吏部侍郎那般狼狈,倒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在尘埃里藏着锋芒。
殿外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割。
楚君樾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师梦寒昨夜说的“改朝换代”,想起他眼里的光。
有些事该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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