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不是陆琢第一次问自己这句话,只是以往他问此言后宋媮总能做出下一步安排。
可今日不同,宋媮垂眸思索片刻后反问:“你觉得呢?”
陆琢觉得不了,他根本还没开始动脑子。
为了掩饰这点窘迫,他又去拿桌上的信件,思绪混乱间,将早就拆开的信封也一并捞过来。
然后他掂了掂,发觉重量不对。
在宋媮的目光下,他缓缓从里边倒出一方折起来只有半指长的纸条。
粗略扫了一遍,他将其递给宋媮,语气复杂:“是治水策。”
皇后竟然这么相信她,直接将完整的治水策誊抄了过来。
“依我看,都水监使者无能,陛下亦不喜他,不如由灵昌奉上策论,太子下中州提拔,便能两全其美。”
陆琢只是提供了一粗略的思路,具体细节与施行还是要待宋媮决策。
他的想法与宋媮的多半都不谋而合,但宋媮出言否定掉了最后一点。
“不能由太子提拔。”
陆琢继而点头:“如今二皇子与太子之争,几乎是都摆在了明面上,可陛下心中偏向谁仍不可确定。”
“没错,太子身后有我父亲,赵霁身后有蒋相,未来谁一家独大都是他不愿的。
“所以现在的他最想要的,不是我们双方谁先分出胜负,而是一把平时能供他辖制,偏时能让他挥出的剑。”
这把剑现在已经有了。
“灵昌公主。”
这大约便是皇后向她们示好的另一个原因,她想让灵昌成为这把剑,而非被当做一枝不合时宜的花。
她绝对不相信帝王虚无缥缈的宠爱。
再看这篇治水策的主人,他根据自己数十年对黄河的观察,写出这样一篇前所未有又一发破的的策论。
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看到这样品性才能兼备,又不得重用的臣子,伯乐之心骤起。
一切都将顺理成章。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这是在养虎为患,一旦灵昌有了自己的势力,她也很有可能对那个位置产生渴望。”
陆琢竖起食指指了指天,最终下落在颈部一划:“到时候……”
“但好歹有了选择不是吗?我想皇后也是这样想的。”
说起选择,宋媮总会想起很多人,女人。
“如果能让她多一条路,那么我还挺乐意以后能在这条路上见到她。”
“哪怕是以敌人的身份?”
“哪怕是以敌人的身份。”
激烈的心跳居然可以和平静的心绪共存。
这是陆琢将近二十年来的日子里,第一次碰到如此特殊的情况。
“不愧是你。”他说。
不愧是她,每每在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时,她又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陆琢轻吐一口气,扬起眉来附和自己放弃压制的嘴角。
“要回信吗?”他举起自己的左手,笑道,“左手字,包君满意。”
宋媮带他到了书房。
此人左右观察后便自行展纸磨墨。
看他驾轻熟路的样子,宋媮收回自己想要指点的手。
“我说你写。”
“……都水监现任使者安少明,崇宁二年进士及第,为二甲八名,后任河渠令,崇宁四年右迁都水丞,五年至都水使者,此后再无升迁……”
很明显,又是一个蒋相门生。
今皇上位之初,很是重用过一段时间蒋忠勤,那时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门生也承他恩荫,陆续升官,其中便有安少明,两年之内从七品一跃五品。
然而随着时局变幻,蒋忠勤之心,皇帝心知肚明,不愿再放权给他,他的门生也陆续被贬职下放。
如今安少明是他门下为数不多的,能站在太极殿议事的官员。
纵然如此皇帝也将他无视,若不是都水监共设使者两名,整个都水监恐怕都要与他归为一处,被视若无物。
“都水监创建之初,本就是先祖想自己捏在手里的直隶部门,你的父皇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可谁知当时那群人竟对蒋相谄媚成那样,连都水监的官职也说给就给。
“你父皇当时气都气死了,偏偏蒋相势大,你父皇半道抢来的皇位又不够牢。”
说起当年的事,裴疏桐感慨万千。
“当时皇后怀子,容妃他更是看都不想看一眼,颖妃小意他嫌卑微,仪妃安分他嫌木讷。
“兜兜转转,跑到我宫里来寻清静。
“其实在那之前,我都怀疑,他到底还记不记得我这么个人。”
灵昌坐在脚凳上,头枕在母亲膝间,感受着那双柔软的手,一下又下抚摸着自己的头。
“当时啊……”
当时什么?她终究没再说下去。
“你说你不想找驸马,不想嫁人,你聪明,母后也不傻。
“兆安的信,你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纸都要翻烂了,最后还是跑到我这里来。
她的手拂过她乌黑的发髻,掠过金镶玉的发饰,最后停留在温热的耳垂上。
“去吧。”
赵毓去了,她穿过这么多年自己不知走了多少回的宫道,好像看见无数个了小小的自己。
她在扑蝴蝶,她在背课文,她在骑马,在练剑。
她是这么多年父皇唯一的公主,他很纵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其实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先皇后的福清公主活了下来,她还会像现在这么受宠吗?
她不知道。
她甩甩头,朝着甘露殿而去。
她并没有一改自己往日的模样,变得冷静又从容。
她还是天真骄纵的,她将治水策呈给父皇,坦然告诉他是中州世家为巴结母后送来的。
父皇神色未变,宽容地看着她,一如往日问她:“灵昌想做什么?”
“灵昌想和太子哥哥一起下中州。”
她就如同不知道自己的父皇,还没决定让谁治水一样。
她像一个被娇惯坏的孩子,翻来覆去的撒娇:“父皇父皇父皇……”
“为什么是大哥不是二哥?”
可惜她的父皇并没有被草草搪塞,问出更加犀利的问题。
灵昌也早有准备:“二哥禁足都没解。”
“况且若是遇到危险,您觉得是大哥会保护我,还是二哥会保护我?
“儿臣这条小命……”
赵庭无奈一笑,敲她头打断:“小鬼头。
“灵昌为什么要去中州?”
“父皇还没看这治水策呢,灵昌若是告诉您,著此治水策之人,花费数十年心血,才能送到您面前。
“您就知道灵昌为什么非要下中州了。”
赵庭半信半疑,展开此策。他一看便是一刻钟。
“筑堤束水,以水攻沙……”
“好!好啊!如此大才竟在野不在朝,比起都水监工部那几个废物点心,此才才堪大用!”
“父皇……”
赵庭转头看了看自己这个女儿,欣慰道:“你长大了,比你几个哥哥更懂怎么帮父皇分忧。
“治水不是什么好差事,灵昌想好了?”
赵毓自然点头。
“好,那你便跟着你太子哥哥去吧。”
赵毓没收着自己,开心得连忙抱住父皇的胳膊:“绝不辱命!”
赵庭哈哈大笑,松开手拍拍她稚嫩的肩膀:“你也长大了,若非女儿身,你那两个哥哥也许还比不上你。
“你若是男儿啊……”
六月二十。
离御史上报灾情不过四日,朝廷已商议出对策。
皇帝下旨,着右都御史总领赈灾,太子跟随从旁协助,代表皇室安抚灾民。
圣旨中没提到灵昌公主,但她私领口谕,早就悄悄去了东宫。
而二皇子毫无疑问,还尚在禁足中。
日落西山,天色近暗。
人烟本就稀少的后街,一辆马车低调停下。
身着黑色斗篷之人隐匿在马车的阴影下,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如今一步迟,步步晚,太子若下中州,不仅对那边的世家施了恩惠,还能得民心,殿下您却……”
身边的同僚一拽这人的袖子。
他偷瞄一眼主公的脸色,不得不垂眼闭嘴。
小厮这时进来,恭敬道;“主子,人来了。”
幕僚们统统识相散去退下。
赵霁状似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首,然而阴沉难定的面色暴露了他此刻烦杂的心绪。
见人来,他藏起心中的不甘,恭顺道:“舅舅。”
蒋忠勤解开斗篷,将之随手扔到椅子上,随之看向赵霁:“你现在怎么想?”
他怎么想?若不是他这个好舅舅执意让他假意收买穆从柏,又想从他那里捞钱,又想让他的门生林少监升官。
他会沦落到禁足三月,错失治水之机吗?
年少总是气盛,憋住嘴闭上眼,不满愤怒的气息还是会从周身散发出来。
蒋忠勤冷暼他:“还没输,别摆出这副丧气样子。
“宫里递了消息,皇帝答应太子是灵昌公主去说的情,她也会跟着去中州。”
“一个公主。”赵霁嗤笑,“能翻出什么浪花。”
“我在问你的打算。”
“杀太子。”
赵霁支颌:“以往不是我优柔寡断,是我相信您总有办法重掌大权,可惜现在看来,您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微微收了收自己的不耐烦,眯眼。
“太子在京都不好动手,一旦去了中州,流民,流寇,地头蛇,哪个都能嚼了他的骨头。”
见蒋忠勤皱眉,他反倒笑了:“怎么,这回你不敢?”
他当然是激他的,一个乱臣逆子,他有什么好怕的?
果然,蒋忠勤点头,这次看向赵霁竟带了久违的赞赏。
太子有太傅,赵霁的老师就是蒋忠勤,他很严厉,很少夸赞他。
这次,竟也露出了赞赏神色。
蒋忠勤走了,赵霁双手抓着扶手,仰头搁在雕花错落的木椅上。
他说会派死士去,可惜他不信他,他也会派人去。
太子必须死。
而他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他一生下来,就是要等到这一天的。
另一边离开的蒋忠勤心里也有其他的计量。
他向自己的心腹交代:“去将大小姐接回来。”
蒋忠勤无妻无子,唯有早年抱养了一个女婴,未养在京城,托福给了当年一起平宫变的将领。
将领无心权势,请留守一方城郭,皇帝便让他去了陪都。
这么多年,他对那孩子偶尔过问,随口说出,却是忘了,有没有得到过回答。
如今回忆不起倒是无妨,总之有这么个人就够了。
他知道赵霁不相信自己,一定会自己派人杀太子。
他当然也不信他。
有了这么个女儿,二皇子若没杀成太子反倒将自己搭进去,这颗棋废了。
他也好押下一个。
“还有,泰州那边……”
心腹会意,垂首低语:“您放心,那边会见机行事。”
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明代水利专家潘季驯提出,由他治理黄河水患,至少保证了明代黄河流域十年的太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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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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