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厢房内,热气氤氲,季琢玉疲惫地靠在桶壁上,闭上眼睛。
粗糙的浴桶里,热水漫过她的肩头。
浑身的剧痛在热水的浸泡下,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得她微微发抖。
季琢玉慢慢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到惨不忍睹的双手。
红肿的掌心被磨掉了一层皮,翻卷着血肉,混着泥污和干涸的血痂。
十根手指的指甲,好几个都断裂翻起,指尖肿胀的像是红萝卜,红到发紫。
从手臂到肩膀,甚至脖颈和脸颊上,都布满着细密的划痕,那是被荆棘和乱枝抽打,刮蹭留下的痕迹。
双脚疼得更厉害,泡在热水里,被污泥覆盖的伤口显露出来,脚底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被碎石割裂的口子翻着白边,边缘红肿。
她下意识将双脚缩起来,忽然意识到如今是在江南道,不是在家里,秦姨不会看到这一幕,她又缓缓把双脚伸出来。
小心翼翼地取下搭在木桶边的粗布巾,蘸着温热的未曾参杂一点草药的水,一点一点擦拭身上的泥污和血渍。
无论动作如何轻柔,每一次触碰伤口都疼得厉害,她的身体都下意识地绷紧,眉头紧蹙。
雾气朦胧中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方才在蒿草丛里,翻动崔恪身体时看到的画面。
宽阔坚实的后背,衣服被血浸透,黏连在皮肉上。
她颤抖着手,用匕首小心翼翼割开布料,不是为了处理伤口,那时她只想确认他是否还有气息,是否还活着。
可是,她看了在狰狞的新伤口周围,麦色紧实的背部肌肉上,遍布着数道陈旧的伤痕。
不是刀剑伤,也不是擦伤,是鞭痕。
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有些颜色已经很淡,只留下微微凸起的浅色印记,有些颜色深暗,如同丑陋的蜈蚣,烙印在背后肌理之间。
那些鞭痕层层叠叠,从肩胛蔓延到脊骨,最后延伸到后腰处,触目惊心,看得人胆战心惊。
那绝不是一次两次留下的,是经年累月反复鞭笞留下的烙印。
他是谁,他是崔恪啊!
是长安城最年轻的四品大员,是天后倚重,百官敬畏的大理寺少卿。
是崔氏门阀最耀眼的后代,他那样的人,从出生就备受瞩目,崔氏门阀麒麟子,背靠清河皇商,在中进士前就受人尊重敬仰。
冷硬又强大的崔大人,高高在上的少卿,怎么会……怎么会背负着如同奴隶般的鞭痕?
是谁,是谁敢这样对他,谁又能这样对他!
季琢玉想不明白,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而是谁下此毒手。
鞭打的伤痕不会要他的性命,却会让他生不如死,痛苦不堪。
热水氤氲的热气熏蒸着她的眼睛,打断了她的思绪,眼前支离破碎的画面瞬间崩碎,她的眼睛酸胀得厉害。
她伸出右手抚摸左臂上细密的划痕,洗去泥泞的伤疤看起来更加狰狞丑陋。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混着脸上的水汽,无声地滑落。
泪珠滴进浴桶的热水里,消失不见,连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为崔恪背上致命的刀伤,还是为他后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
是为他今夜护着她杀出重围的决绝,还是为他昏迷前那句凶狠的“别管我”。
只是看到他背上那些鞭痕的瞬间,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尖锐到无法呼吸,她确信不是四肢传来的,而是从心里,内心的深处。
总之,砸落在浴桶里的泪不是因为疼,身上再疼她也能忍着。
依稀记得几年前,她在坊间救下过一个孩子,那孩子才四岁,差点被醉酒的叔叔用棍棒打死。
她替那孩子扛了一棍子,抱着孩子跑到安全的地方,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已经脱臼了。
手臂没接好,她不敢回家,怕秦姨怪她多管闲事。
后来……后来怎么着了,她记不得了,总之她的手臂接好了。
可能是去西市找大夫给接好的,还有那孩子,去哪儿了,她也不记得了,总归是活下来了。
“季公子,您怎么样了?”门外传来老吏焦急的呼喊,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老奴给您送金疮药来了,三七粉,顶好的。”
季琢玉猛地吸了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东西放门口,别进来!”
她快速从木桶中起身,忍着身上的痛,一把扯过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可您的伤……”老吏担忧地口吻,隔着门与她说话。
“我的伤没事,你把东西放门口。”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牵动了背后的伤,痛得眼前一黑,冷汗瞬间又冒了一层。
此刻老吏推门而入,便会看到一个乌黑长发湿漉漉,眼睛微红,满身伤痕的出浴美人。
她的脸,没了为女扮男装而胡乱涂抹的妆容,更加清丽,眼神带着一种独特的魅惑,并非是卑微的媚,而是清冷高贵的媚。
没有人说过,她像天家人吗,秦姨和花大叔好像从未提到过这过分明显的相似。
西市没人见过天后,得见天后的人,也都是达官贵族,与她自然是两路人。
这眉眼……像极了天后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天后还只是武昭仪,备受皇上宠爱,却又在危机四伏的后宫步履维艰。
门外安静了一瞬,只听得老吏无奈又担忧的叹息,接着是药罐子轻轻搁在地上的细微声响。
脚步声刚离去没多久,季琢玉正要上前一步打开门,又一个兴冲冲的大嗓门由远及近,伴随着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的风撞了过来。
她赶紧退回去,连地上的三七粉都没来得及拿起来,“哐当”一声把门关严。
她背靠着门,轻拍着自己的前胸,惊魂未定。
是杨大牛,他这个时候怎么跑来了?
“玉兄弟,玉兄弟!开门啊,是我,大牛。”
杨大牛在屋外的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他的每一个字都落在季琢玉惊慌颤抖地心尖上。
“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东市老张头新出炉的炙羊肉,香掉舌头,还有蜜渍杏脯、新编的竹蚱蜢……可好玩了。”
“我晓得你跟姓崔的忙于案子,分不出身,我一并买来了,你肯定喜欢。”
杨大牛在外面“砰砰砰”地拍着门,力道大得门板都在颤,再颤也没有季琢玉此刻的心颤得厉害。
“东西放下,人走!”
季琢玉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比刚才更冷硬几分,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和强撑的疏离。
好不容易将老吏打发走,又来了一个杨大牛。
偏偏这时,她的裹胸布找不见了,不知道脱衣服的时候顺手丢在哪儿了,她急得不得了,双手护住自己的前胸。
呼之欲出,柔软的触感,让她极为不适,她已经习惯了扮作男人。
“啊?”杨大牛的声音卡住了,显然没料到是这待遇。
他看了看地上孤零零的药罐,又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大大小小油纸包和精巧的小玩意儿,浓眉拧成了疙瘩。
“玉兄弟,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让我看看……”
“走!”门内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杨大牛在门口站了半晌,疑惑不解,他摸摸后脑,想不通是哪句话惹怒玉兄弟了。
小半会儿过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带来的东西都堆放在药罐旁边,唯独把那坛用红布封着的、足有五六斤重的酒拎在手里。
犹豫了一下,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玉兄弟,东西放这儿了,还有坛剑南烧春,最烈的,你肯定喜欢,你先歇息,我明日再来同你喝酒。”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透着浓浓的失落和不解,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门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季琢玉强撑着挪到门边,拉开门栓仅容一臂宽的缝隙。
冷风灌入,吹透她身上湿漉漉的单衣,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目光扫过地上那堆东西,吃的、玩的,最终,手了伸出去,精准地抓住了那坛沉甸甸的烈酒和三七药粉。
“砰!”门再次关上,落栓。
季琢玉背对着窗户,放下三七粉,咬开酒坛的泥封。
浓烈到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厢房内外,她扯下早已湿透的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渗血的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随着她的呼吸,血还在往下流。
季琢玉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一眼桌子上的三七粉,她够不到自己的后背,上不了药,可后背又是伤得最厉害的……
不能用药,就只能用烈酒。
她狠狠咬上事先准备好的一卷粗糙布巾,双手端起沉重的酒坛,没有任何犹豫,对准自己后背处皮肉外翻的伤口,猛地倒下。
冰冷的烈酒浇在她的后背上,闷哼声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像是被人拿铁锤击中后背。
猛地弓起背脊,无法形容的灼痛感席卷全身神经,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发抖,冷汗霎那间涌出,瞬间浸透半退未退的里衣。
手死死抠住木桌边缘,指甲嵌进木头里,指关节变成青白色。
全身肌肉绷紧到极限,牙关紧咬,口中的布巾被咬得咯吱作响,几乎要碎裂。
嗓子眼里的吃痛喊叫声被她强行咽下,硬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屋顶上的黑野猫步伐悠哉,旁若无事地走过。
痛,撕心裂肺的感觉,后背都要被烈酒烧穿了。
她手上的动作未停,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酒浇完了大半,重量骤轻。
整个后背如同被滚油淋过,火辣辣地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麻木的剧痛在神经末梢疯狂挑衅。
她松了嘴,粗糙的布巾全是口水,几乎被咬穿了。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停下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