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没想这么说的。
但情绪占据上风的时候,讲话是不会考虑后果的。
江今澄后悔了。
她知道边兰花钱给她补习是为了提高成绩,希望她以后能上好的大学有好的工作。
只是她确实太难受了。
那种跨不过的鸿沟横在她面前,也横在她和边兰期望的模样之间,也隔断家庭和睦的脆弱联系。
无论怎么样都比不上别人。比不过父母同事家的孩子,比不过边兰带过的学生,比不上姨姐,最亲近的表哥也相差甚远。
这些人永远站在江今澄前面,如何努力也越不过去的一群人。即便哪天奇迹发生,在这些人前面还有一群人,永无止境。
江今澄觉得她都能想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为什么边兰不明白,为什么边兰想不通,为什么边兰执着于她要超越这些人。
想到最后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她不能给边兰带来所谓的颜面。
见到亲戚长辈不够落落大方,不会聊天不会开玩笑,没有任何长处,长相也算不上漂亮。
木讷,迟钝,还有点别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如果闪闪发光的人是饱满多彩的水珠,那她就是干瘪灰暗的枯叶。
这怪不得边兰,就像小朋友也会比较谁的父母更厉害更有面子,父母比较孩子无可厚非。
只是她还不能接受这样直白的比较。
没有什么是不索取任何回报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父母的爱是这样,其他更是如此。
楼道已经没有上楼的声音,江今澄听到门被用力带上,随后便是死一样的沉寂。
边兰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拧着她的胳膊上楼,放任她在单元门口丢人。
原来一个人难受的时候,眼泪是止不住的。江今澄一直在心里说别哭了别哭了,但眼泪似乎不受她控制。
从学校出来只带了四张叠好的纸,鼻子不透气,她甚至没有干净的纸擦鼻子。
不想回家,又不想到小区门口买纸。
如果这时候能在地上发现一包抽纸就好了。
江今澄摸了摸口袋里还剩的两张纸,庆幸不是薄薄的,还能分一半用。
用完就回家吧,她也不能一直在外面。
似乎天黑之后小区里的流浪猫会更活跃一点,绿化带靠路灯散下来的薄光照着,能看到猫窜过去,但看不清什么样。
本来就近视,哭得眼睛更看不清了,什么都雾蒙蒙的。
天是石青色,风时起时止,看不到星星,但有一弯清浅的月亮。
许松年来的时候,正迎着这样的月色。
公交车上没遇到江今澄,他以为错过了一辆,可看到她一个人蹲在楼下,许松年觉得他确实错过了什么。
“你怎么坐在这儿,没带钥匙吗?”
缩成小小一坨的女生昂起头,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水,将他想要说出口的话也沉溺在其中。
许松年霎时不想再追问下去,腾出手拉她起来。
她昂着头迟疑了一会儿才搭上他的手腕,没用多大力,江今澄就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嗓音闷闷地说了句谢谢。
他回来路上买了炒菜,打包盒氤满了雾气,他也看不出来哪个对哪个菜。
这个时间不回家在楼下,也不是忘带钥匙,许松年觉得江今澄可能遇到什么伤心事不想给边兰阿姨看见。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
江今澄摇摇头打断他:“我回家吃。”
“那你现在要上去吃饭吗?”
“不想”
她再次摇摇头,说完低头用力捏自己指腹,看它充血变红泛白然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想和我说说吗?我不会说出去的。”
许松年双手扶膝弯腰看她,装着打包盒的塑料袋不平衡地坠下去,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江今澄不太想说话,但塑料袋哗啦啦响着,耳朵又没有聋,她怎么也无法忽视眼前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决定把刚刚的事告诉许松年。反正她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许松年就许松年吧,至少守信用不会乱说。
她声音有点含糊也不够清晰,但许松年听得很认真也没有打断她。
最后江今澄抬头,把向下撇的嘴角往上提了一点,想让她看起来没那么情绪化。
“我没觉得我妈不好,我也没觉得我哥怎么样。我只是讨厌我自己不够好。”
如果她也很优秀,像别人的孩子,那边兰就会更加省心也不要花钱给她补习班。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好。
哭过的鼻子很脆弱,动不动就流鼻涕,她摊开手问许松年:“能借我张纸吗?我想擦鼻涕。”
许松年恰好带了纸,还是手帕纸。一张太厚,分开又不好撕。
江今澄双手握住两端用力扯,分开那下觉得脑浆都晃匀了。
“你不用撕,直接用就行。”
“太厚了不好擦。”
人哭过之后总有点想假装无事但其实一眼看过去就有事的搞笑,就像喝醉的人总强调自己没醉。
江今澄以为她现在很冷静很平和,但其实情绪全写在脸上。
她把剩下的手帕纸递回给许松年,许松年连抽两张出来,都分成两半叠好放到江今澄手心。
“留着用吧,不够我再给你撕。”
“哦,你人还挺好的嘛。”
江今澄歪头笑了一下揣进兜里。
“我本来人就很好。”
“嗯,你现在确实像个人了。”
她突然很欣赏地看向许松年,好像许松年之前不是人一样。
说完发现这话好像有点骂人的意思,又补充道:“我是说,你以前像个假人,不真实。”
“就是你干什么都很标准,吃饭是聊天是,长相是成绩也是。可能因为你性格太好,如果你像我哥那么欠,或许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所以,这就是你总是说我们不熟的原因,因为我像个假人?”
许松年再次弯下腰盯着她,语气有点循循善诱的意味。
“嗯,你知道当一个找不出漏洞的人出现在你面前,不是诈骗就是杀猪盘。”
她说得信誓旦旦,但意思也差不多。
一开始对一个人的印象好很正常,但如果认识一段时间发现这个人还停留在初次印象,那就很奇怪了。
江今澄才不信世界上有完美的人,菩萨都做不到事事能让所有人满意。
她需要这个人吐露一点过往经历,或者暴露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这样她才觉得对方是真诚地和自己做朋友。
“你不是说,别人的看法也很重要,要留个好印象。”
“一点点小缺点也没什么,这不影响好印象,一直都是好印象才吓人呢。哪有什么完美的人,只能说明对方一直在和你装,你们根本不是好朋友。”
“那我们是好朋友吗?”
许松年立刻追问道,江今澄左右晃动的手指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我们?应该还差点,我对你了解太少了。”
“那你想知道什么,我和你说。”
“太直接了吧,这种了解都是相处中自然而然的,我又不是警察,还要你陈述过去。”
她又想擤鼻涕,掏出许松年之前撕好的纸,擤完连叠两下放进另一个口袋里。
“那我和你少说一点吧,以后再慢慢了解别的。”
“能坐着说吗?我有点累了。”
“你坐着冷吗?”
“不冷,这边没多少风。”
单元门两侧各有台阶和斜坡,江今澄坐的这有前一个单元门遮挡,风小很多。而且校服裤,没什么好心疼的。
许松年挨着她坐下,还挺奇怪的,许松年一坐下她感觉暖和很多。
“说吧。”
“你刚刚有一点说得不对,我成绩不好。你哥成绩好,你从来没去看过我们年级大榜吗?”
江今澄摇头。
偷偷去看别人成绩,总有点像以成绩来评判这个人,就算没有,看过就会记住,潜移默化中成绩也会成为一项参考。
影响她对许松年的客观评价。
“可你是实验班。”
她觉得许松年在自谦。
“你也在实验班。”
这算什么实验班,中考成绩又不代表现在,分科后她能不能进实验班还不一定呢。
“我没有骗你,你知道我们俩是一个初中吗?”
江今澄还真的不知道许松年和她一个初中,边缘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聊他的朋友,江今澄也不怎么聊她在学校的事。
大多各自看各自手机,或者被边缘强拉硬拽陪他在姥姥家院子里投篮,看他显摆肌肉,还要被嘲讽越长越矮。
“但我从来没见过你。”
江今澄吸着鼻子,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从来没见过你。”
他笑了声继续说:“小升初没考上初中部,我家里想给我走后门去初中部,我嫌丢人没去。后来中考考上一中,认识了你哥。”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
今天的月亮不圆满,照下来的光也薄薄一层。但许松年坐在江今澄旁边,对光的注意力被分散,她先在意的是温度。
人体的温热将冷风化得柔和,江今澄压在心口的烦闷也一扫而空,她抽了抽鼻子,觉得呼吸畅快了点。
“不,你还是个帅哥,帅哥就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她打破许松年伤感的氛围,帅哥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帅哥,从人群中走过大家都会多瞄两眼,多明显了。
“你觉得我是帅哥?”
他嘴角带笑反问道。
他们距离本就很近,一偏头更是几乎对视。江今澄看出他在逗自己,心理不服气地决定反击回去。
她先眨巴两下眼睛以免斗鸡眼,随后还真的仔细打量起来。
江今澄瞳仁黑且纯透,清澈地倒映着许松年的模样。他眉形很漂亮,像修过一样,睫毛也很长,鼻梁很高,脸上没什么赘肉。
本该是很冷感的长相,但他眼睛偏圆偏钝,黑白分明又很清透,像被水浸润。
本该很有冲击力的长相在人面前却是平和到完全没有攻击力。
许松年似乎被她盯久了,睫毛不自然地多眨了好几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拳,见她还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用手掌挡住江今澄的视线。
“再看我脸上要长花了。”
一般江今澄听到这话都是,我脸上有花啊。
余光瞟到江今澄转过身去坐正,许松年这才放下手掌。
“不是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帅,我不得仔细看看嘛。毕竟我近视,看谁都比较好看。”
这样一说,好像许松年也不是什么很突出的大帅哥。
“那要不,你再看会儿?”
“不了不了。”
江今澄摆手拒绝。
“看太久总担心别人觉得我是变态,虽然你这样不会误解这样我,但我还是得保持一下形象。”
坐得久了腿有点麻,江今澄单手撑着地面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要我拉你吗?”
“不用。”
许松年拎着打包盒起身,比他矮一头的江今澄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飘忽在踌躇什么。
下一秒,她抬起手轻轻挥了挥。酒窝一深一浅,笑意却分毫不减。
“今天谢谢你啊,我现在好很多。我要回家吃饭了。你也回家吧。”
“等一下。”
“嗯?”
灌木丛叶光滑油润,反着光,阴影要比别的地方浅一点。晦暗的光线下,人脸线条会更加分明。夜色平添点冷调在他身上。
看起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他一笑,又消解了这份冷意。
“一起上楼吗?”
“好。”
“我现在应该不是假人了吧,那我们算朋友吗?”
“嗯。”
江今澄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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