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幼时入学宫,吃穿住用一应俱全,功课规矩也如山石难撼。她长到如今,几乎从未尝过市井烟火。
沙城虽地处偏僻,却是火府与金府贸易往来的要塞,每日闹市繁华,笙歌不断。
日升时分,摊贩们打着呵欠收拾摊位,空荡的街道逐渐热气升腾,郁青终于舍得离开。
城主府门里门外一片寂静,跟了一夜的阿海本一脸倦态,进了城主府却精神起来,一路上抻着脖子向金珠住处望了八百遍。
“你去看看金珠怎么样了。”郁青善解人意地道。
阿海早有此意,扯着嘶哑的嗓子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郁青在街上买了许多零碎玩意儿,这时候却懒得拆看,随意丢到桌上,咕咚咕咚灌了几杯水下去,畅快地长呼一口气。
“这就是沙井水?”她端量杯盏里的水,觉不出有什么不寻常。
昨夜郁青去过沙井附近,那沙井其实是弧弯刀状的清泉,近旁靠着一圈向西绵延的沙山,城中虽设有灵气阻隔,但到夜里仍是狂风大作,只是这清泉岿然不动,连粒沙尘也不曾沾染。沙井周围有透明结界,结界之外立了块石碑,上书“沙井”二字,石碑背面则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沙井的传说故事,招摇撞骗之徒手持虾蟆坐莲的大圆钵,哄骗游人在九尺开外掷入碎银铜钱,根据水中状态,念一句听不懂的佛偈,唬的游人唯觉高妙、肃然起敬。
周围人太多,郁青没有贸然靠近。远看那水确是背靠沙山而不染浮尘,但并不算大,就算有地下河供养,如何能源源不断给养沙城千年。按照小贩的话说“沙井一滴水,人间一汪泉”,难道这沙泉水取出来还能自己下崽不成?
郁青躺倒榻上,宝石珠帘叮铃相撞,朦胧入梦之际,听得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叫声——
“阿豌登仙了!是妖风!是妖风把阿豌带走了!”
郁青惊坐而起,翻身下床,循着声音,只见门边人影一闪而过。
是她?写寻人告示的嫣然?
郁青快步寻去,那影子却似乎极度了解城主府构造,七拐八拐只走小路,总在郁青快要追到时失了踪迹。
等哭叫声和人影具失,郁青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城主府,到了沙井附近。
白日的沙井空阔地反着天光,看不清深浅。
不对,嫣然如何能进得了城主府。
是谁,是谁要假借嫣然之名故意引她来沙井?
郁青眼前一晃,遥遥地竟看见远处沙山山腰有一商队行过。
在夜行期,顶着白天暴晒的日头,过路沙城的商队?
***
“萨宝(领队),还有多久?”
身着圆领袍衫的领队一手执卷轴,一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沉吟片刻,回答发问的商人,“应该就在附近了,不要急。”
商人把皮帽一摘,摸了一把闷热得滴水的脑袋瓜,登时便被日光灼痛,暗骂了一句,迅速把帽子扣了回去。
“我们走了这么远,都快走到沙城地界里了,按理说早就该到了,你不是唬我们的吧?”
领队深深看了商人一眼,“不想去的话,可以闭上嘴带着你的东西走。”
“……是是”,商人作了一番心理建设,暂且按下不满,“您说得对。若不在那地方,我的宝贝也卖不出去。”
领队冷哼一声,沉下心来分辨着一模一样的沙丘。
驼队满载奇货,在黄沙中走得一脚深一脚浅,走过哪里,驼铃就响到哪里。荒漠苍茫哑了驼铃声响,漫天风沙掩了人行脚印,一晃功夫,便再觅不见驼队踪影。
郁青敛了气息,不远不近地跟着商队,却看到整队人马转瞬之间被流沙吞没。开始还能听到商人惊呼,被领队骂了一句之后,全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金沙之间。
流沙之下别有洞天的谣言并不少见,今日倒是真正切切见着了。
郁青回忆着领队方才的行动,依法踏出几步,长啸一声,护住胸前,顺着流沙吞没之态放松身体。
几息之间,便完全没入流沙之中,闭息数不到三十,身上被挤压包裹的力量顿松。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绝不同于沙城地表的潮湿气息,泥土的咸腥、呛鼻的香料、油脂的异香混杂在一起隐秘地飘散,熏得人几欲作呕。
郁青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个天然的地下洞窟,石壁上悬树形青铜灯盏,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扯成张牙舞爪的鬼怪。一条曲折的小道大约能容纳三人并行通过,不见尽头。凝神静息,可以隐隐听到石窟深处传来的轰鸣声。
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小道开始分岔。此地也如城主府一般设有禁制,灵气运行不通,无法探查窟内情况,只能贴着石壁,循声几步一探。幸而越接近中心,火光越旺,人的气息越重,吵嚷声越大。只要没错过最初的几个岔路,便好找许多。
在昏暗重复的洞窟中,时间变得难以估计。郁青拐进一条分岔,不知又走了多久,两侧石壁上攀蔓着一种植物的根系,这根系微微发着红光,从远处亮光小孔处延展开来。
郁青加快脚步,踏出洞口。
霎时间,五感顿开,眼前景象顿时清明。
原来这洞口开在一弧形石壁上,石壁之上与之类似的洞口不计其数,无数的洞口都面向中央一块异常开阔的地下平地,粗略估计可供万人列阵不成问题。平地正中是一棵巨树的根茎,那根如蟒身一般盘卧在地,连接着枝干竖直向上,撑起了整个石窟。
围着巨树根茎,散落的人群依照四面八方分为几个区域,哀嚎和欢呼同时在耳边炸响,血肉混合着金银在空中齐飞。十数黑袍人以青铜覆面行走其中,每个踏足此间的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快看!华照下地了!”
赤红色的光从树干顶部慢慢延伸向下,那光亮愈来愈盛,将洞窟之中照的恍若白昼。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事,仰着头接受这赤光沐浴。
“这金府不愧是地下蚁巢的根基,若木赤光庇佑之下,焉有尽日?”
若木是上古神树,生于西方,与东方的日出之树扶桑树遥相呼应。传说若木是日落之树,太阳每日落于若木之中,若木便发出万道余晖,映红西方天际。不过万年前天地浩劫之后,人间灵气骤减,传说所载的诸多神兽奇物都相继凋敝。若眼前巨树便是若木,难道果真如学宫中流言所传,上古灵气复苏在即?
至于这地下蚁巢……
“嘿嘿,客官替我这‘辟寒犀’掌掌眼?”一身着坠地白袍的老头凑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通体黑漆发亮的物什。
郁青伸手去碰,却被老头不着痕迹地轻巧躲开。郁青作轻佻状,“辟寒犀算得什么罕物,常人少见多怪,不过是个触感温润的黑犀角罢了。”
“若只是个寻常的黑犀角,小老儿怎么好腆着脸在蚁巢拿出来”,老头左手托着辟寒犀,右手并掌轻抚过表面,示意郁青靠近,“客官再细瞧瞧”。
只见辟寒犀微微颤动,漆黑之中隐隐透红,一股热气顺势裹住了郁青全身。
“这才是能供上仙阙的辟寒犀,整个五府找不出三个。将它置于殿中,任凭大雪纷飞、冰封千里,殿内依旧温暖如春。”
“果真?”
“自然。割取月圆之夜成了精怪的黑犀牛角,浸在九十九个八字全阴的处子心头血中,温养满九九八十一日,阴气积聚化而为阳,才养成这么一个辟寒犀。小老儿略识相术,客官不久后定会去往极寒北地,这辟寒犀若是能为您所用,也算生逢其时了。”
“什么价钱?”
老头伸出三根手指,“3颗中等灵石。”
先前在夜市上郁青大致了解过,沙城凡人一月收入至多能换5颗低等灵石,100颗低等灵石可换1颗中等灵石。
开口就要普通人辛劳一生,要价不菲。
郁青眼神流连在辟寒犀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那老头果然以为有戏,摆出了杀价博弈的态势,“九十九条处子性命,自然值得这个价。唉,您与这宝贝有缘,不若各退一步,小老儿自愿削价一成。”
郁青眼睛一亮,又摇头。
……
几番拉扯迂回,郁青假意放弃,忽觉袖口被扯住。
老头把声音压低,“抑或,您有金沙玉?”
金沙玉?
郁青仔细回忆一番,隐约记起在沙井石碑上看到过一段介绍,说沙井产一种奇矿,名沙玉,色莹白,传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沙玉是“传说”中的宝贝,这金沙玉又是何物?
想着再套些信息出来,郁青又问,“这样的宝贝,我拿在手里怕不安生,你从何处……”
老头变了脸,“蚁巢交易,不问来路不问用途,你坏了规矩。”接着转头便走,不愿再与她多说半句话。
整个洞窟的东侧,人们大多三两聚集,交谈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一片模糊的灰色雾气,偶尔泄出的珍宝光芒昭示着买卖交易双方的不寻常。
西侧,则是个血肉横飞的屠宰场。
这里紧靠着中央,若木的光把周遭一切映的通红,分不清地上积聚的水洼到底是什么成分。
一条臂膀摔在郁青脚下,断裂的骨头茬子白惨惨地浸在血里,裂口处的皮肉筋络不习惯这般直接地接触空气,抽动着往回蜷缩。她抬起脚,看了两眼溅上鞋面的血渍,盘算着待会儿是不是要在地下蚁巢买双新的换上。
“客官,玩玩吗?”来人一张嘴,露出一口镶着宝石的金属牙。他晃动着手上的下注盘,询问每一个驻足此地的客人。
“怎么玩?”
“右手边玻璃罩里的废品,依次上台两两对决直到剩下一个。您可以先看看,结束之前找到我,按照它们身上的编号下注便可。”
郁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笼子里的……东西,不,应该是“人”。
一些能辨认出人的外形,但肢体的某些部分被机械所替代。
一些只剩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刻画着发光符箓的钢铁和链条搭建起整个躯干。
这些“人”,或者说改造人,被堆叠着塞进玻璃罩里,挤成一团疯狂地扭动着。要上场的时候,被一条巨大的机械臂挑拣出来,放于一玄青履带托送到擂台。
擂台之下,密密麻麻围满了举着灵石嘶吼呐喊的赌徒,大多毡布遮面,唯双目灼灼、射出猩红血光。
擂台之上,七零八落散碎着人皮包裹、膏脂浸润的零件,漠视着台下的喧哗,寂然无声。
“唉,差矣。”
“小友,何出此言?”
“今日这批改造人,没有站得了三轮的,可不是差之又差吗?”
“莫急,我看下一个手脚齐全、状若常人,可谓格格不入,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呢。”
“哼,在此间,区区血肉之躯哪比得过机械钢铁?我看啊,越是像人,输得越快。”
看客聊得火热,郁青也在打量他们讨论的对象。
只见那最像人的改造人垂手立在履带一端,梵文经咒的赤色纹面刺满全脸,隔得太远瞧不清楚五官。躯体瘦长,乍看之下与常人别无二般。
金钹震响,纹面人站上擂台。
与它对阵的,是已经连胜了两场、致力于将对手坐成赤豆糊的铁臀怪。
人群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看它的心脏!它换了心脏!”
辟寒犀摘自《开元天宝遗事》,据载为交趾国所献色黄如金、自然生暖的犀角。文中借用辟寒犀名称与部分特性,为符合本章内容,进行了改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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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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