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澄仰首对着二楼的老师浅浅一笑,柔声道:“有友人来访,方才去陪她说了会儿话。”
朱闻神色古井无波,不知相信了与否,只朝她招招手:“进来,陪老夫品盏茶罢。”
待苏远澄推门而入时,朱闻恰好自木梯缓步而下。她忙上前搀扶,问道:“近日愈发寒了,老师的膝盖可还作痛?”
既是关怀,也是对峙前唤起温情的手段。
闻言,朱闻的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他平静道:“你缝制的那个热水袋有用,我这腿比去岁冬日,好上太多了。”
苏远澄劝道:“那也只起个缓解之用,老师还是要按时贴药膏才是。”
朱闻只摆摆手,不再言语。
知晓他嫌药膏味重,被同僚闻到了丢人,她也不好硬逼这好面子的小老头。
仍是熟悉的茶堂。
朱闻从箱柜中取出了一只青瓷罐,内里正是二人初次在此品的日铸雪芽。
“老师不是说这茶珍稀,怎如今又肯割爱了?”苏远澄含笑打趣。
“有花堪折直须折。”
朱闻答着,手上熟稔地将茶具一一烫开。
幽香的日铸茶很快在壶内升起袅袅白烟。
朱闻斟满苏远澄眼前的茶盏,却又突然将茶盏拢到自己身前。
他抬眼直直望向苏远澄:“福娣,有些东西,不是现在的你能碰的。”
苏远澄垂下眸,伸手将茶盏缓缓移回自己面前。
“老师可知晓,”她迎上朱闻的视线,目光坚定:“落水的鸟,即便伸过来的是猎户的手,她也要试着握上一握。”
茶盏因来回拉扯而晃荡,洒出了些许汤水。
二人就这般无言对视。良久,朱闻终是长叹一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轻轻道:“孩子,他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又是一阵静默,只余空中幽幽茶香。
苏远澄掌心已然被汗浸湿,但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不知朱闻是否会站在朱闵那边,但她知道,她的老师,会站在坚定不屈的学生身边。
两壶茶很快饮尽,太阳也很快收回最后一缕光线。
夜色已至,苏远澄便起身告辞,朱闻抬了抬下颚,示意她自行离去。
行到门边,她忽地回头道:“老师,我也不是一个好击溃的人。”
苏远澄走后,朱闻起身,在窗前伫立许久。
直至一旁小楼的烛火燃起又熄灭。
他眼底满是难以言说的情绪。
猎户吗?若有个猎户不是为了捕猎,而是为了他珍爱的幼鸟呢?
*
此后三日,皆是风平浪静。
苏远澄的心稍稍定了下来,谁知晨间时分,就听闻朱堂长的哑仆竟被溺毙于一处水塘边,浑身遍布狰狞伤痕。
“福娣,你不是就住朱堂长隔壁吗?可有听闻什么?”吕葑莘一放下餐盘,便迫不及待地打听起来。
苏远澄摇了摇头,执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老师说得对,朱闵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自负。毕竟能执掌半个书院的人,怎会是等闲之辈呢?
想来是那日自己潜进书房后,哑仆并未将书房锁好,朱闵虽当时开门未察觉,但事后发现了端倪,才对哑仆下了毒手。
只是不知哑仆临终前,是否将她与李弘朗供了出来。
掌心已沁出冷汗,来到这个世界后,太多的变数逼得她行事冒进了。
“被吓到啦?”见她面色惨白,吕葑莘关切地抚上她的手。
“是有点。”苏远澄勉强扯起一抹笑。
“我们新入书院就接连发生了命案,我都要怀疑是那些反对女子入学之人所为了。”吕葑莘蹙着眉,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早日水落石出吧。省得到时有人借题发挥,说我们带来了晦气,惹得上天降罚。”
苏远澄只胡乱地点点头。
二人各怀心事地用完早膳。
书院接连出现命案,闹得人心惶惶。
若是由官府介入,必会引得种种流言四起。山长遂决定院内自查,连同先前的挑事男子杀人失踪案一并查办。同时,传言说山长请了可信服之人前来协理查案。
因而,南院的课上到一半,门便被推开了。
一行甲胄士兵鱼贯而入。
“这堂课,我先接管了。”
陈戈步入堂中,手里拿着一纸名单,他念到谁,谁便被士兵带走问话。
原本安静的课堂一时间议论纷纷,学子们面面相觑,生怕自己与命案有半分牵扯。
苏远澄面上却是一派淡然,唯有长睫颤抖。
照理说,两桩案子都与她息息相关,她也会被审问吗?
苏远澄抬眼,正对上陈戈的目光,他偷偷朝她眨了眨眼,双唇微动,做了个“安心”的口型。
苏远澄暗暗深吸一口气,回之一笑。
直至午膳时分,传唤仍未结束。
因太多学生缺席,连夫子们也被传去问话,书院索性将这两日的课改为温书。
几名有点来头的学子想归家暂避风头,却被屈邵亲兵拦在院门口,美其名曰哑仆之死或系院外匪徒所为,为了他们的安全,任何人不得擅离书院。
苏远澄倒是怡然自得,只要命案不牵连到她,留在书院更合她意。
*
第三日夜,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出书院,士兵也陆续撤离。
只是调查结果如何,未有一点音讯。
次日,苏远澄幽幽转醒时,已身处如晦园的卧房内。
“怎么不多睡会儿?”屈邵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
“我怎么会在这?”苏远澄不动声色地向外侧挪了挪,转身警惕地看向屈邵,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正常情况下,她怎么可能睡得那么沉,连被带走了都不曾察觉。
屈邵未答,只将人拉回怀中,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这里不好吗?不会有人给你难堪,也不会有人算计于你。”
他果真一直监视着自己。
苏远澄望着帐边精致的流苏,似仍不敢相信已回樊笼之中,她喃喃道:“所以,巨鹿书院这一个月,是你给我的黄粱一梦么?”
而今,梦醒了……
“什么梦不梦的。”屈邵戏笑道,“阿橙学到了许多不是吗?还有什么想学的,我自能教你。”
屈邵将她的发丝一缕一缕缠到指上,再松开,看青丝旋成好看的弧度。
苏远澄将长发拨至肩后,直视他道:“为什么要送我去书院?”
绝不是哄她那么简单。
屈邵笑而不语,收回手,兀自下床更衣。
苏远澄却执意要问个究竟。
来淮南养病、送她入书院、接手命案,这怎么都不像一个二品将军会做的事。
苏远澄冷哼一声:“不过几日未见,大人连回答我都不屑了。”
屈邵转过身,盯了她良久,而后状似玩笑道:“我的爱妾在书院,才有理由三天两头去书院探望啊。”
苏远澄心下发沉,可你只找过我一次,剩下的时间,你在干什么呢?
她故作失望地垂下头:“大人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在我身上使这些手段?”
见她半坐在榻,黑发因低头而滑落,露出一段玉白的后颈和半只圆润的耳垂。屈邵不由意动,只可惜昨晚将她迷晕了,错失一夜良宵。
他沙哑着嗓,低声反问:“我用手段,阿橙就不曾用了吗?”
苏远澄抬眸望他,知他这是在点自己用美色惑他、设计出逃之事。
她别过脸去,闷闷道:“大人嘴上说要纳我,心里从不把我当枕边人看,有什么事从来不会告诉我,只会将我当作棋子罢。”
“阿橙也不见得同我坦诚相待。”
屈邵喉结微动,她的示弱让他很是受用,可有些事暂时还不适合让她知晓。
他拉过圆凳坐下,斟了一杯茶,自顾自说道:“策马弯弓、易容经商,我竟不知,乱世里一个失忆的女子,能有如此本事?”
苏远澄一时哑然,心下恼怒,都离羌族几千里远了,他还要拿她的身份说事。
见她懊恼,屈邵似笑非笑接着道:“至于棋子?阿橙大可放心,要进书院,我自有他法。”
一个离奇而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苏远澄颤着声问:“朱闵的哑仆、甚至明算科的教习,都是你杀的?”
她真是聪慧得……令人忍不住将她关起来。屈邵心中邪念翻涌,面上却不显,只轻嗤一声道:“一个怅鬼,一个赌徒,死有余辜。”
苏远澄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
只觉得眼前人分外陌生。
又那么熟悉。
良久,她才哑声道:“大人突然将我带走,我都未曾同书院好友说上一声,可许我去同她们道别?”
屈邵复斟了一杯水,起身喂到她唇边,三言两语断了她的念想:“这几日书院不太平,阿橙便好好在如晦园中歇着,莫要出门了。”
苏远澄就着他的手,浅浅润了唇,而后深深望他一眼,点头应下。
如晦园内,上上下下为归来的女主子而忙碌。
如晦园外,士兵严格审查着每一个出入之人。
正揪出了穿着下人衣裳要混进去的李忻欢。
见士兵要动手,李忻欢忙掏出了一块令牌,横眉怒道:“我乃李刺史之女!尔等胆敢动我?”
见士兵被唬住了,李忻欢就要往里闯,她不信这些侍卫敢在卫邑城动她不成。
谁想士兵齐齐抽出佩剑,寒光闪过,险些削落她额前的发。
一道人影倏然而至,横刀拦下了士兵们的利剑。
“陈期哥哥!”李忻欢惊喜地睁大眼。
“你来此作甚?”
“我要去见姐姐,我有重要的事。”
陈期摇摇头。
“那让姐姐……”
他直接掐断她的想法:“你进不去,她也出不去。”
李忻欢急得上前附耳,与他低语。
她的话让陈期眼神变了变,却仍道不可。
“求你带我进去吧,姐姐必须知道,否则她会崩溃的!”小丫头语带哽咽。
陈期抿了抿唇,不容置疑道:“听话,你先回去。”
李忻欢从未见过他这般冷脸,一时怔愣当场,下意识退后两步。
往日就算被她缠得烦了,他也只会无奈叹气,从未用这种眼神看她。
陈期转身欲走。
却被小丫头低低的声音喊停了脚步。
“陈期哥哥,我、我想问你一句,如果有机会,你可愿娶我?”
“对不起。”
陈期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她听清。
他径直走入园内,消失在拐角,一次都没有回头。
暮色四合,丫鬟们端着一道道佳肴往里侧厅的红漆楠木桌上放。
陈期在梁上默不作声地看着。
他犹豫了很久,终是在她最爱的甜酪之下压了一张纸条。
苏远澄在丫鬟的服侍下用完晚膳,正要去取那甜酪,一眼便瞧见了瓷碗下露出的一角白。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握在掌心,只垂眸一扫,当即面色大变。
酥酪摔落在地,瓷片四溅。
她倏然站起身:“将军在哪,我要见他。立刻。”
勺:把老婆关起来,她是我一个人的。
橙:(锁门,让他进不了卧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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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落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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