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课的教室藏在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没有红毯的流光,只有斑驳墙面上贴着的旧海报,上面的演员表情生动,眼神里像有团火。
江穗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些生面孔,看见她进来,眼神里闪过点探究——大概是认出了这张“带资进组”的脸。
她没在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里还攥着昨晚标注好的剧本片段。
老师姓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进来就把剧本往桌上一拍:“别管你们是谁,到了这儿,只有角色,没有身份。今天先练‘等待’——不用台词,就把‘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演出来。”
轮到江穗时,她站在教室中央,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城门口等父亲从京城回来。
那时也是这样,风卷着落叶扫过石阶,日头一点点斜下去,怀里揣着的家书被攥得发皱,最后等来的只有父亲病逝的消息。
她没哭,也没动,只是慢慢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那是前世穿惯了的素布衫留下的习惯。
阳光从窗外斜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时间一点点挪,她肩膀的弧度渐渐塌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散了那点渺茫的盼头。
“停。”周老师忽然开口,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有点意思。不是装出来的空茫,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等’。”
江穗愣了愣,才发现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变了点,少了探究,多了点认真。
下课后,周老师叫住她:“你那点‘规矩’别丢了,是好东西。但演戏不是站宗祠,得把规矩拆了,揉进角色的骨头里。”
江穗点点头,抱着剧本走出居民楼。巷子里飘着早点摊的香气,和她记忆里的胡同味有几分重合。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簪,忽然觉得,周老师说的“拆”与“揉”,或许和她正在学的“新旧”融合,原是一回事。
阳光落在剧本上,把“江袖”三个字晒得暖融融的。她低头笑了笑,脚步轻快了些。
接下里的几日,因着行程被她推掉,便泡在表演课里了。
上课休息的间隙,江穗对着手机屏幕犯愁。
周老师说要“懂现代人的心思”,可她连社交软件的“表情包”都认不全。
助理给她下载了个匿名论坛,说这里能看到最真实的闲聊,她抱着“补课”的心态点进去,像捧着本需要批注的古籍。
首页飘着“娱乐圈哪些人设是假的”的热帖,点进去全是匿名ID的混战。
她看得眼花缭乱,正想退出来,忽然收到一条私信,来自一个叫“夜航船”的账号——头像是片漆黑的海,签名只有三个字:“渡闲人”。
“看你主页只浏览过表演理论帖,是新人演员?”
江穗犹豫了下,回了个“是”。她点开对方主页,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动态,像谁随手注册的小号,藏在千万个ID里。
“刚入行?”对方秒回。
“嗯,在学。”
“觉得难?”
江穗指尖顿了顿。她确实在为“镜头感”发愁,对着镜子练表情,总被周老师说“太端着,像在赴宴”。
她试探着回:“不知道怎么把‘规矩’放下来。”
“规矩是骨架,不是枷锁。”那边回得很快,“就像你穿襦裙要提裙摆,穿牛仔裤要抬腿,本质都是为了走得稳。”
这个比喻让她愣了愣。她从没听过有人把新旧时代的行事逻辑这样串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她常在课后点开私信。对方像个藏在屏幕后的旁观者,偶尔指点她几句——“别对着剧本死磕,去菜市场看看吵架的阿姨,那才是活的情绪”“镜头喜欢‘破绽’,太完美反而假”。
她问对方是谁,是不是圈内人。
“夜航船”只回了个模糊的表情:“一个看客而已。”
这天练完哭戏,她眼睛红红的,坐在教室角落发消息:“今天没忍住,真哭了。”
“好事。”
“可周老师说,太‘真’了,镜头里反而不好看。”
“因为你把自己的疼放进去了,不是角色的。”对方回,“试着把你的疼,换成江袖的疼。”
江穗望着屏幕,忽然想起那半枚断簪。
她的疼,是跨越时空的茫然;而江袖的疼,是深宅里的身不由己。
或许,真的像“夜航船”说的,要把自己的骨架拆开,再为角色搭一副新的。
她抬头时,窗外的夕阳正落在剧本上,把“江袖”两个字染成暖金色。
手机震了震,又是“夜航船”:“多看,多听,少想‘该不该’,多问‘会不会’。”
她弯了弯嘴角,第一次觉得,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好像也没那么难闯。
至少,有个不知名的“看客”,在隔着屏幕,教她怎么落地生根。
夜已经深了,江穗还趴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网络热词大全”皱眉。
“yyds”“绝绝子”这类字眼像天书,她刚在备忘录里记下释义,手机突然震起来,屏幕上跳出“秦田田”三个字。
这名字在原主的记忆里很鲜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出了名的爱玩爱闹,也是原主追许如影时最得力的“后援队长”。
她划开接听键,秦田田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刻炸出来:“穗穗!出来玩啊!新开的那家‘星巢’蹦迪,好多熟人都在,许如影的经纪人也在呢!”
江穗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指尖还停在“蹦迪”的搜索结果页——屏幕上闪烁的灯光、晃动的人影,看得她头晕。“我……不太想去。”
“啊?”秦田田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转性了?以前喊你去酒吧你比谁都积极,怎么现在跟个老古董似的?”
江穗想起原主那些泡吧蹦迪的记忆,只觉得吵闹。
她望着书桌上摊开的剧本,轻声道:“明天一早要去表演课,得早点休息。”
“表演课?”秦田田嗤笑一声,“你认真的?江大小姐,你还真打算靠演戏啊?家里的公司还不够你造的?”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江穗没接话,只是说:“田田,我是真的不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秦田田的语气软了点:“行吧行吧,不去就不去。不过说真的,你这阵子怪怪的……改天出来聚聚,我请你喝奶茶。”
“好。”
挂了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江穗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的脸。
她知道秦田田是好意,可那些喧嚣的场合,终究不是她的去处。
她关掉网络热词页面,点开和“夜航船”的聊天框,犹豫了下,敲了行字:“现代的娱乐,都这么吵闹吗?”
那边很快回了个疑惑的表情,接着是:“也有安静的。比如……看星星?”
江穗愣了愣,抬头望向窗外。城市的光太亮,看不见星星,可这两个字,却让她想起老家的夏夜,躺在院里的竹榻上,听父亲讲星象的样子。
她弯了弯嘴角,回了个“嗯”。
窗外的霓虹不知何时又亮了些,透过纱帘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江穗把手机放在一边,重新拿起剧本。江袖在深宅里的那些夜晚,大约也是这样安静的吧,只是她的安静里藏着步步为营的算计,而自己的安静里,更多的是摸索与适应。
她忽然想知道,“夜航船”说的看星星,是怎样的光景。
这个时代的星星,和她记忆里的,会不会是同一颗?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终究还是放下了。她翻开剧本的下一页,江袖即将与兄长决裂,台词里满是压抑的倔强。
江穗轻声念出来,尾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韧劲——那是属于江穗的,也是属于江袖的。
夜深了,公寓里只有翻页的轻响。她不知道,城市的另一端,某个亮着灯的书房里,男人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简短的“嗯”字,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最终只熄灭了屏幕。
窗外的夜空,确实没有星星,只有一片被霓虹染亮的朦胧。
周老师宣布下课时,江穗刚把江袖诀别兄长的片段练完,额角沁出薄汗。
她正低头收拾剧本,教室门被“砰”地推开,秦田田踩着帆布鞋冲进来,扎着高马尾的脑袋在人群里一扫,精准锁定了她。
“江穗!可算找着你了!”秦田田几步窜到她面前,手里还晃着两杯奶茶,“说好请你喝的,珍珠都要泡烂了!”
江穗被她拽着往外走,手里的剧本差点散了页。“刚下课……”
“知道知道,”秦田田塞给她一杯温热的奶茶,吸管戳进去时发出“啵”的轻响,“看你这阵子快把自己熬成苦行僧了,出来透透气。说真的,你对着那剧本念叨‘江袖’‘江袖’的,我都快以为你被附身了。”
两人坐居民楼外的长椅上,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奶茶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江穗吸了口奶茶,甜腻的味道漫开,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蜜饯。
“你是真打算好好演这个江袖啊?”秦田田啃着珍珠,眼神里带着点探究,“那可是个女二,还是个死得特惨的女二。”
“嗯。”江穗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她……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谁啊?”
“一个亲戚。”江穗笑了笑,没细说。她想起表姑当年在宗族里受的委屈,想起她藏在温和眉眼后的倔强,和剧本里的江袖重叠在一起。
秦田田撇撇嘴:“搞不懂你。以前追许如影时多疯啊,现在倒成了书呆子。对了,那天蹦迪你没去,许如影后来也去了,听说喝了不少酒呢。”
江穗握着奶茶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松开,只淡淡道:“与我无关。”
“哟,转性了?”秦田田挑眉,“以前他皱下眉头你都要研究半天,现在倒学会说‘无关’了?”
江穗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公园。少年在篮球场上打球,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很鲜活。
她忽然觉得,比起追逐别人的光芒,不如让自己成为那束光——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点,也好过在别人的影子里打转。
就像江袖,哪怕结局惨烈,也在自己的命运里,活得掷地有声。
奶茶快喝完时,秦田田忽然叹了口气:“其实吧,你认真起来的样子,比以前瞎折腾好看多了。”
江穗抬眸,撞进秦田田眼里真诚的笑意,心里忽然一暖。
她弯了弯嘴角,把空奶茶杯捏扁:“走吧,我请你吃冰粉。”
“好啊!”秦田田立刻跳起来,“我知道有家老字号,配料多到爆——”
两人并肩往巷口走,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穗想起剧本里江袖说的那句“我这一生,不求圆满,只求尽兴”,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或许也能走出几分“尽兴”来。
巷口的老字号冰粉摊支着蓝白条纹的遮阳棚,玻璃柜里码着五颜六色的配料,山楂碎、葡萄干、糍粑块堆得像小山。
江穗看着秦田田熟练地报出“多加红糖少放冰”,忽然觉得这种烟火气很熨帖,比那些流光溢彩的宴会更让人安心。
冰粉端上来时,红糖浆在瓷碗里漾开琥珀色的涟漪。
秦田田舀起一勺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说:“你真打算跟以前彻底掰了?那些奢侈品、派对……还有许如影。”
江穗用小勺轻轻搅着冰粉,碎冰碰撞的声音很清脆。
“也不是掰了,”她想了想,“只是觉得,那些不太像我的路。”
“那你的路是什么?”秦田田追问。
她抬头时,恰好看见阳光落在对面的老墙上,砖缝里钻出几丛青苔,倔强地绿着。
“大概是……把江袖演好,然后看看,还能走多远。”
秦田田愣了愣,忽然笑起来:“行啊江穗,你现在说话跟带了滤镜似的,还挺有那股劲儿。”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真的,你带资进组那事儿,网上骂得挺凶的。等你演好了江袖,打他们的脸!”
江穗被她逗笑了,眼角的弧度柔和了些。
原主的记忆里,秦田田总这样咋咋呼呼地护着她,这份真心,倒和前世那些陪她爬树掏鸟窝的堂姐妹很像。
吃完冰粉,秦田田要去逛街,江穗还要回去看剧本,两人在路口分了手。
转身时,江穗听见秦田田在身后喊:“有事随时找我啊!”
她回头挥了挥手,阳光正好落在秦田田的马尾上,亮得像镀了层金。
走回公寓的路上,手机震了震,是“夜航船”发来的消息:“今天练了什么?”
江穗指尖敲着屏幕:“练了江袖的诀别戏。”
“难吗?”
“难。她的痛太沉,怕演不出。”
那边回得很快:“痛是藏不住的,你只要别躲。”
她站在树荫下,望着屏幕上的字,忽然想起表演课上,周老师说“演员要把自己的肉剜下来,贴在角色骨头上”。
或许真的是这样,江袖的痛里,藏着她没经历过的孤勇,却也藏着每个人都懂的、求而不得的涩。
公寓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江穗握紧手机,脚步轻快了些。
她想,或许不用怕,痛也好,难也罢,往前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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