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决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是贪婪地、近乎疼痛地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少年。
他的谈晓。还活着。好好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在他死于回他们家的路上之后,他又奇迹般地,回到了他们故事开始之前,回到了这个,谈晓还一无所有的年纪。
谈晓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谈晓的眼睛,和许之决记忆里一样,是漂亮的、内双的凤眼。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沉寂的、戒备的荒原。像一口干涸了太久的深井。
他看着突然出现在楼下的陌生少年,脚步顿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无声地询问。
许之决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涌上强烈的酸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言万语堵在胸腔里翻滚、冲撞,一秒,两秒。最终化作一句:
“老公。”
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哽咽,消散在夏夜的微风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谈晓那双荒原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碎裂的波动。戒备、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冷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他脸上惯有的沉寂。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审视着许之决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和陌生,仿佛在看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
许之决自己也彻底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他刚才喊了什么?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从那种情绪失控的状态中惊醒。他看着谈晓眼中明显的疏离和警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完了。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在谈晓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发出质问之前,许之决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更深的巷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夏夜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虚幻的凉意。
他重活一次,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把谈晓推得更远。他亲手把自己变成了谈晓需要警惕和远离的“怪人”。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自我厌弃。
……
而巷子口,谈晓并没有立刻转身上楼。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个陌生少年消失的方向,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夏夜的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也吹不散他心頭那点怪异的感觉。
那个称呼……太诡异了。
“老公”?
怎么会有人,还是一个同龄的、从未见过的男生,会用这样一种……充满依恋和熟稔的、甚至带着哭腔的语气,对着他喊出这个词?
荒谬感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浮了上来。他厌恶任何超出掌控和常理的事情,这总会让他联想到那些不愿回忆的、混乱的过去。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以及他那不合时宜的称呼,无疑就是一种令人烦躁的意外。
可是……
谈晓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那少年转身逃跑的瞬间,借著远处路灯昏暗的光,他似乎瞥见了对方眼角一闪而过的、破碎的水光。
他在哭?
为什么?难道…
某个不成文的念头刚升起,就被谈晓强行压了下去。不可能。他与他素不相识,何来因他而落的泪?更可能是某种恶作剧,或者……对方真的认错了人。
对,一定是认错人了。
谈晓在心里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感,却像蛛网般残留了下来。
他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用钥匙打开了单元门。
“吱呀——”
老旧的铁门合上,将门外那个荒诞的插曲暂时隔绝。
而躲在远处阴影里的许之决,听着那清晰的关门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将滚烫的脸埋进膝盖。
重来一次的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和曲折得多。
但他没有退路。
这一次,哪怕开局再糟糕,他也必须走下去。走到他的谈晓身边去。
海城的夏天,是被溽热和海风腌制而成的。
天光在凌晨四五点就迫不及待地刺破云层,带着一种蛮横的亮白。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裹挟着咸腥的海风,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永远甩不脱的湿衣服。知了在路旁歪斜的榕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暑气烘托得更加焦躁。
许之决几乎一夜未眠。
不是因为中考的紧张——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而言,那套试卷的知识点早已模糊成背景音,构不成任何威胁。他失眠,是因为心脏被一种失而复得的灼热和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慌反复炙烤。
闭上眼,就是谈晓那双荒原般的眼睛,和昨夜楼下那漫长而冰冷的对峙。
母亲李彩娟难得起了个早,煮了白粥,又特意煎了两个鸡蛋。她看着许之决眼下的淡青,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多吃点,考试才有力气。”
许建国还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此刻在许之决心裡却激不起太多波澜。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飞到了谈晓身边。
他不知道谈晓在哪个考场。前世他们不同校,中考自然也不在一起。他甚至不能确定,经过昨夜他那突兀的出现,谈晓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这种不确定性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考场设在城东的一所中学。教室里,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吱嘎”的噪音,非但带不来凉意,反而把闷热的空气搅动得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试卷发下来,油墨的味道混杂着汗味,在灼热的空气里发酵。
许之决拿起笔,目光扫过题目。那些曾经让他抓耳挠腮的函数图形、文言文阅读,此刻在眼里变得异常清晰简单。他几乎是凭借一种肌肉记忆在下笔,速度快得惊人。
但他的大脑是分裂的。
一部分在机械地答题,行云流水。另一部分,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远方。
谈晓现在也在某个考场里吧?他做题时总是微微蹙着眉,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答案都刻进纸张里。他会不会紧张?他那个小房子里那么热,他昨晚睡得好吗?早餐吃了什么?是不是又是随便对付的……
笔尖在作文格的最后一行落下句点。许之决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白得刺眼,操场边的棕榈树叶子耷拉着,了无生气。
时间才过去一半。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周围的考生还在奋笔疾书,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汗水的气息。但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内心一片诡异的平静,又一片翻江倒海的焦灼。
平静源于对结果的掌控,焦灼源于对那个人的牵挂。
他知道,中考只是第一步,一个微不足道的门槛。真正的战役,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之后,才刚刚拉开序幕。他要如何自然地、不引起戒备地,再次靠近那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谈晓?
提前交卷的铃声终于响起。许之决第一个站起身,把试卷交给监考老师,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教室。
炎热的风扑面而来。他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涌出的人潮,第一次感到一种清晰的方向感。
他没有回家,而是跳上了一辆开往城西的公交车。他记得前世谈晓提过一嘴,中考最后一天下午,他通常会去一家离旧小区不远的书店蹭空调看书。
那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个“偶遇”的线索。
公交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许之决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十六岁的海城,还没有后来那么多高楼,街角的那家奶茶店才刚刚开业,一切都透着一种陈旧的、缓慢的质感。
他的心跳,随着目的地的临近,一点点加快。
这一次,他不会再像个傻瓜一样蹲在楼下,也不会再用烂透了的借口。
他要走到他面前,迎着那双荒原般的眼睛,坦然地、坚定地,走进他的世界里。
海城的夏天很长,长到足够让两个孤独的灵魂,重新相遇。
晓,你的猫来了[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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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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