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昌在运河畔选了一处芦苇丛生的河湾,这样的地方人迹罕至,也利于他专心探查。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轻探入微凉的河水之中。
闭上双眼,灵识沿着水流丝丝蔓延开去。水底景象纷至沓来,除去混乱的灵机,一股粘稠阴冷的妖异气息霎时截断他的探查,猛地反卷而上,沿着他探出的灵识丝线疾速追溯而来,誓要将他拖下水的节奏。
张万昌心中一惊,正欲催动体内真火,强行斩断这诡异的联系。
一道清冽至极,如初融雪光的灵气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迎上了那穷追不舍的妖异气息,瞬间将其击溃瓦解。
拉扯力骤然消失,灵识轻松收回。张万昌猛地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与警惕。他霍然转头,望向灵气传来的方向。
他起身沿着那清灵之气尚未消散的残留,拨开层层芦苇丛寻去。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水声似乎清亮了些。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正临水而立。
那人身姿挺如修竹,着一袭皎洁胜雪的长衫,衣袂在带着水汽的微风中轻轻飘动。墨玉长发并未束冠,仅用一根通透的青玉松松挽起部分。
他正微微俯身,凝视着手中一方古朴的青铜罗盘,罗盘指针正闪着微弱的清光,指向浑浊的河心。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响动,他倏然回首。张万昌心中蓦地一动。此人之风姿,确已超出凡俗范畴。
眼前这白衣公子之美,更近乎精魅仙灵,肤光剔透如玉,竟让人一时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尤其那双眼睛,是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天然带着一抹淡淡的绯红,本该是流转含情的模样,可其内里的神光却清冷沉静,似是看尽了世间悲欢。
只是被他这般静静看着,便觉心思都似被窥去了几分。
四目相对,那白衣公子眼中初时的些许讶异,刹那化为一种了然的兴味。
他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笑意,开口清越道,“这满城风雨,皆道是张府招灾。却不想,还有明眼人愿来这浊水之源,寻一个真相。”
他的目光在张万昌身上徐徐掠过,内里是不言而喻的欣赏,“公子步履沉凝,气息清正,周身灵光隐而不发,想必便是昨日那摄退横公鱼怪的张家公子了?”
张万昌心头微凛,此人不仅感知敏锐,言语更是直指核心。想这道长不仅知是他所为,更知他是张家公子,修为定要高于他。
他不动声色,拱手为礼,“在下张万昌,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白衣公子将罗盘轻轻收起,动作优雅流畅。他拱手还礼,广袖如云,“不过举手之劳,公子客气。贫道元善,一介方外散人。”他复又望向那沉郁的河水,“水脉已被邪术侵蚀,已非一日,此地水府府君亦召唤不出。更棘手的是,恐有人正借此天灾,行**之举。”
张万昌目光一凝,“府君失联,水脉无主,邪秽之气方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侵蚀根源,这恐怕已非寻常妖物作乱了。”
元善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深了些,他抬手指向河水,“浊水之下,必有淤泥。而搅动淤泥,方能见真章。”
他话语微顿,指尖轻轻拂过身旁一株枯黄的芦苇,那芦苇竟焕发出一抹鲜活的青翠。他收回手,傲然道,“我这人生有洁癖,最见不得这等藏污纳垢混淆黑白之事。任由其发展,只怕这满城清水,都要变得与此河一般,令人触之生厌了。”
他的话语依旧含蓄,但意思已十分明了:他看不惯这幕后黑手的行径,决定插手。
张万昌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问道,“哦?那依道长之见,该如何搅动这淤泥,还清水本色?”
元善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既然有人费尽心机将污水引向张家,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他们越想掩盖水下的东西,我们越要将它大白于天下。只是这过程,难免会沾湿鞋袜,扰动鱼虾。”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计划,却指明了方向与合作的意向。他将选择权,再次交还到张万昌手中。
张万昌朗声一笑,“固所愿也。能与道长同行,纵是龙潭虎穴,亦当一探。这双鞋袜,湿便湿了。”
元善闻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张万昌身后微微晃动的芦苇丛,笑意更深,“此地虽非龙潭,却未必没有鱼儿窥伺。这双鞋袜,怕是立时就要沾上泥泞了。”
他转向张万昌,恢复了清越的语调,拱手道,“公子盛情,贫道却之不恭。听闻贵府厨下善治河鲜,贫道倒是期待得紧。”
张万昌顿时心明,只从容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定不让道长失望,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离开了这处纷扰的河湾。只是转身之际,元善广袖似是无意地一拂,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光已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方才作响的芦苇深处。
张万昌与元善并肩回到张府,绕过影壁,穿过庭院,径直往内院去。早有伶俐的小厮瞧见,飞也似地跑去内宅通报。
不多时,假萧熠便带着两名婢女,从抄手游廊那头款款迎来,脸上挂着因儿子归家又带了客人而生出的欣喜与好奇。
然而,就在她目光触及张万昌身旁那抹皎洁白衣的瞬间,她脚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刹,脸上那完美的笑容也几不可察地凝滞了那么一瞬。虽立刻恢复,但那刹那的涟漪已足以被有心人捕捉。她看向元善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惊疑。
几乎是同一时刻,元善那双清冷的桃花眼在落到假萧熠面容上时,唇角那抹惯常的清浅笑意虽依旧挂着,但眼底也倏然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旋即隐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电光石火间,两种截然不同的惊愕,在这看似温馨的归家场景中,无声地碰撞湮灭。
“母亲,”张万昌恍若未觉,上前一步温声道,“这位是元善道长,于水边偶遇,相谈甚欢。道长于水道之事颇有见解,儿子便邀回府中,想一同探讨苏州近日水情。”
假萧熠脸上重新堆起温婉得体的笑容,对着元善微微颔首,“原来是元善道长,失敬。犬子顽劣,有劳道长看顾。”
元善从容不迫地执了一道家礼,“贫道元善,见过夫人。冒昧打扰,还望夫人海涵。”
三人立于庭中,言语客气,礼数周全。
张万昌将二人方才那瞬间的异样尽收眼底,心生一笑,还有意外收获。
面上却丝毫不露,只笑道,“母亲,我与道长尚有些水道上的细节要聊,便不打扰您清静了。我已吩咐厨下备些清淡酒菜,送至我院中便可。”
假萧熠自然乐得此事,从善如流地点头,“如此甚好,自便便是,定要招待好道长。” 她又客气地朝元善笑了笑,便带着婢女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端庄,步伐却比来时略显急促。
张万昌引着元善回到自己居住的独立小院,此处陈设清雅,院中植有几株翠竹,颇为幽静。
不多时,仆人便端来了几样精致的苏式小菜并一壶温好的酒,二人于院中石桌旁落座。
张万昌执壶为元善斟酒,看似随意地问道,“道长觉得我母亲如何?”
元善执起酒杯,指尖白皙修长,他垂目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然道,“气度雍容。” 话锋随即便转,“贫道方才想起望湖楼之事,若想破局,被动防守绝非良策。不如我们夜间去那看看是否有非人因果,公子以为如何?”
张万昌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这元善到底是云游还是特意在哪里等他?还有方才见到假萧熠的模样及现下的闭口不谈......还真是有意思!
不过元善此言,正合他意。与其在府中猜测,不如主动出击。他站起身,语气决然,“道长所言,与在下不谋而合。”
酒足饭饱,残席撤下,换上两盏清茗。茶香袅袅中,日头已微微西斜。
张万昌放下茶盏,对元善道,“道长一路风尘,又经方才河畔一番周旋,想必也有些乏了。我已命人将东厢的听竹轩收拾出来,虽比不得道长仙家洞府,倒也还算清静雅致,道长若不嫌弃,可暂且歇脚。”
元善闻言并未推辞,只从容颔首,“公子费心,客随主便,贫道叨扰了。”
两人便起身,穿过几重庭院,往东厢走去。一路上,偶尔遇见些仆役婢女,皆垂首避让,礼数周全,但那份过于刻意的恭敬与悄然打量元善的好奇目光,却透露出府内因这位陌生来客而泛起的细微波澜。
听竹轩果然名副其实,窗外便是一片小小的竹林,风过处,飒飒作响,更显幽深。室内陈设简洁,一床一榻一桌一椅,皆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仅有一尊素雅的白瓷瓶,插着几支新采的翠竹。
“此处还可?”张万昌立于门内,笑问。
元善目光在室内徐徐扫过,那双桃花眼最终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轻声道,“竹影扫阶尘不动,此间甚好,烦扰俱消,公子用心了。”
张万昌只道,“道长喜欢便好。院内自有伺候的小厮,道长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他们。”
“有劳公子。”元善执礼相送。
张万昌缓步走在回自己院落的廊下,面上温润平和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深思。
那书房中的萧熠与娘的容貌一般无二,若非易容高手,便极可能是血脉至亲。可他自小从未听说娘亲有什么亲戚,更不说血脉至亲了。他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阵法中的飒爽英姿,不敢想真正的娘亲现下身在何处。
元善的修为比他精进,一眼便能道破他昨日驱退鱼怪之事,更知晓他张家身份。方才初见假萧熠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讶异绝非作伪,他应是认得这张脸。眼下他是否真心联手破局,还是想借他之手达成某种目的,皆在未定之天。
纷扰流言大可不惧,只这苏州水患确实民不聊生,是眼下必解,也是首解之局。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既然他已归来,便绝无退缩之理。无论是水下的妖邪,还是人间的鬼蜮,他都要亲手将它们揪出来,看个分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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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浊水同舟逢玉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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