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中。
柳屏亦没听清他说的那句话,蹙眉疑惑道:“嗯?少罔,你再说一遍,说的这般小声作甚?”
离庸觉得此生似乎都没这般勇敢过,郑重其事的重复道:“你将‘去无归’遣散,从此归隐山林,你我逍遥度日可好?”
这一回柳屏亦听清了,愣愣的看着他:“遣散‘去无归’?归隐山林?如今的日子不逍遥么?”
“不逍遥。我们毕竟是马匪,万一哪一日朝廷前来剿灭……”
“少罔,你是不是喝醉了?”柳屏亦打断了他,“既落草为寇,还怕什么朝廷?马帮没了,你让兄弟们喝西北风去?还是你打心眼里看不起马匪,不想与我们为伍?”
“重峦,我的为人你不知晓?我何时看不起马匪?我只是不希望你有朝一日因此丧命。你可还记得你娘的那支卦?”
柳屏亦喝了一口酒,随口道:“命若能改便不叫命了,我娘都尚且不能,旁人更不必徒劳。”他说着放下酒坛子摆了摆手,“散了散了,今日这酒喝得不痛快。”
说完也不等离庸回应,倒头就睡。
离庸无奈的叹了口气,替他盖了被子,推门而出。
他终究劝说无果,青龙山上早晚会有一战。
或许他应该同他说出朝廷的意图,好让“去无归”有所应对。
但若是他说了,他们还会是“少罔”与“重峦”么?
让离庸打消这个念头的,是发生在月余后的一桩事情。
那日,他随着马帮的兄弟走了一趟货,正从大漠回来,远远就听到山顶传来的哀嚎声。
他匆匆驾马上山,就见到刑台上跪了一个人,右手食指被斩断,趴在地上凄惨的叫唤。
柳屏亦站在刑台上,沉了一张脸,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
那样深沉的柳屏亦,他还是头一回见,不由顿住了脚步。
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忽然停止了惨叫,似是心中愤恨无处发泄,厉声道:“柳屏亦,别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当年若不是我爹,你爹能占下北方十六城,你能这么风光?!一个养马的贱人也敢这么对我!”
他说着拔剑就向柳屏亦刺去,却被一招击倒。
柳屏亦冷冷的看着他,捡起了摔落在地上的剑:“方才只砍了一根,还有三根。”
“你敢!你敢!!不过死了个浣衣奴,就是个贱婢而已,值得你同我撕破脸,我爹不是把他的命赔给你们了……”
话音未落,寒锋斩下,三根手指齐齐切断。
刑台上立刻传来了更为凄厉的惨叫声。
那人蜷缩在地,眼睛暴突,一张脸都扭曲了:“……柳屏亦……那贱奴本来就死不足惜,我动她是看得起她!婊子立牌坊……说到底你就是想除了我,其实不怕告诉你……若非那贱奴喜欢你,我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我是就要毁了这些东西……所有你柳屏亦的东西我都要毁了……哈哈哈……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他疯癫的笑着,仿佛神智已失,眼中却尽是轻蔑。
柳屏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声音里似是压着怒意:“赵城,你爹为了保你,不惜在我面前举剑自刎,所以我今日不会杀你。斩你四指望你记住教训,你口中的贱奴不是一样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同你同我,都没什么分别。你若喜欢她,大可以来找我替你们订下婚约,但若只是糟践,休怪马帮不容你。我自认这些年并未亏待你,至于你自己如何想是你自己的事,‘去无归’你肯定待不得了,你不是很能耐么,自己讨生活去吧。”
柳屏亦话音方落,就上来两个人将他拖了下去,身后传来刺耳的叫喊:“不……不行!不能赶我出去!我可是‘去无归’十六领主之一,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柳屏亦我杀了你!我定要叫你死无全尸!”
赵城?
离庸直到听到这个名字才想起来是谁,当年正是因为有了他爹提供的城防图,“去无归”才能顺利的攻下十六城。
记得这人之前同柳屏亦交情不错,因为年长几岁,更是常以哥哥自居。印象里,他生得仪表堂堂,但原来人不可貌相,私下里竟是这样的衣冠禽兽,而且还对柳屏亦怀有如此大的怨恨。
他看着柳屏亦毫不留情的从刑台上走下,心中莫名产生了畏惧。
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只要犯了错,他也能二话不说逐出“去无归”,而他同他不过相识几载,他还是带着灭门的意图接近,到时若是知道真相,柳屏亦必然能宰了他。
他不希望最后这样收场,倘若他死了,倘若这世上没有离庸,只有小书生,那该多好。
他必须尽快让自己脱身,让“太子离庸”消失。
他暗中谋划了一场截杀,就在他回帝都复命的路上。
出发前夕,柳屏亦邀他喝酒,坐在练武场上看着兄弟们校练,忽然突发奇想:“小书生,这些年你教了我许多史书典籍,我却还未教你些什么。不若你学些武功自保吧?”
“小书生”这个称呼他已许久未用,不免有些恍若隔世,他抬头看向他,秋日枫林中,红衣少年笑着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正如多年前的江南细雨中替他撑伞一般,眉目如画,神采飞扬。
他不由看愣了,许久后,就同当年一样,他伸出手握住了他,然后站起了身。
他想他一定要留在这里,这辈子都要留在这里。
他教了他许多招式,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夕阳渐沉,他坐在他的木屋中,两人一道饮酒闲聊。
“重峦,过些日子我又要出去走货了,去帝都,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的?”
“不用,把兄弟们都安全带回来就成。”
“放心,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一个都不会少。”
“你也不准死,”柳屏亦随手又开了一坛酒,认真道,“死在路上的魂魄,有些能飘回家,有些却不能,所以你们都要活着回来,听到没?”
“这又是什么说法?身死自然魂归尘土,这世上并没有鬼魂,只是人心作祟。”
“我见过。”
他正不以为然的喝酒,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峦,你方才说什么?”
“我见过,”他放下手中酒坛,看向木屋外,“少罔,我自幼便能看见魂魄,这山上其实有很多先人的魂魄,小时候我还会同他们讲话。我爹当年死了以后,我也曾经有一段时间能看到他的魂魄。”
“你……真的能看到?”他简直闻所未闻,不免好奇道,“魂魄是何形状?会害人么?真如传说中一般,凶神恶煞会招致灾厄?”
“魂魄同我们没什么不同,至于是否招灾害人我便不晓得了。”
他忽然想起柳屏亦的娘亲测卦很准,不由道:“重峦,你既有这般天赋,你娘为何不让你修道?”
“她自己便受一身修为所累,她尚还在世时便说修道乃是这世间最不值得之事。我原就无心,听她这样说,更没什么兴致了。”
他没想到柳屏亦的娘亲竟是这样看待修道的,不由噤声。
古往今来,多少人苦求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然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或许他娘亲的想法才是对的。
数日后,他启程前往帝都。
沿路皆同他安排的一样,他早已从荒坟堆里寻好一具尸体,体型、年龄都同他相近,届时大火一烧,必定看不出原来模样。
正当他同土匪打得不可开交,预备全身而退时,打斗处突然被一群兵将杀开了一条血路,继而赵城骑在高头大马上行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春风得意的笑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微臣奉三王爷指令,前来迎接您。”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赵城,万没想到他居然同离昌琼有勾结,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厌恶,带着金蝉脱壳破灭的怒意,冷冷道:“既然见了本太子,还不速速跪下?君臣之礼若是不懂,本太子愿意教你。”
他话语里不容商榷,赵城见周遭人俱已纷纷跪下,虽心下不满,却不敢明着忤逆他,下马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其余人平身吧,你继续跪着。”离庸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的驾马而去。
宫里的日子几乎叫他窒息,他看着朝廷上下尔虞我诈,只觉得人性当真是可怕的东西。
嘴里尽是仁义道德,说着剿灭马帮为民除害,但手上沾染的人命比马帮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真正该剿灭的当是这一群人才对。
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这一年冬至,他一路避过所有的眼线,来到青龙山。
彼时山上白雪皑皑,翠柏化银松,唯有山路扫开了雪,露出干净的土地。
他踩着山路一路来到了山顶,此时已值深夜,只有巡夜的兄弟尚还醒着,见到他时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欣喜的跑去通报。
不一会儿,他就见到柳屏亦赤脚奔来,不由分说便扯着他进屋。
他披着头发,似是睡梦中被人叫醒,眼尾还有些惺忪的红晕,声音里却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太好了,少罔!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他看着他如此高兴,心中也有些澎湃,眼眶不由酸了酸:“嗯,重峦,我回来了。”
柳屏亦似是无法平复心中的情绪,开了坛酒,连喝了数口,才缓声道:“半年前遇匪,你为何要自己一人对敌?我是叫你护好兄弟们,可我分明也说叫你护好你自己。等我后来赶到时,那里尽是面目全非的尸骸。但我知道你没死,山上魂魄里没有你,一日也没有,我便知道你终有一日能回来的。”
他没想到这半年来他都在等他,先人们的魂魄那么多,他竟一个个找过来,只为确认有没有他。
“少罔,往后你就在青龙山,哪儿也别去了,有老子一口吃的就有你的。”
“重峦,”他揭了一坛酒,直到整坛酒入喉才鼓起勇气道,“朝廷要攻打‘去无归’,就在开年三月,你早做防备吧。”
柳屏亦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不由疑惑道:“你如何知晓?”
“我……我这些日子潜藏在帝都打听到的。”
柳屏亦听闻不疑有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你啊,这辈子就是个操劳的命,活该眼角有泪痣。”
他到底没敢把自己是谁告诉他,后来回想起来,他果真从头至尾都是个懦夫。
而这一场酒,竟是他同他之间喝的最后一场酒。
之后柳屏亦直奔边城,遣散了所有能遣散的百姓,带着马帮兄弟死守十六城。
而他领了一队精锐,还未突袭朝廷军队,便先遭了埋伏,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埋伏中。
当他看到赵城再次驾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明白离昌琼千方百计让他接下剿匪的旨意,其实并非是缺一个“去无归”的内应,也不求他能做出怎样的功绩,他只是想以剿匪之名趁乱除了他这个太子罢了。
他曾经想过同柳屏亦并肩作战,哪怕战死,他也是“去无归”的马匪,他能同他的重峦一道埋入黄土。
但当他不得不重新做回离庸,率领军队围剿“去无归”时,他才知道上天终究连死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到最后,他连如何去死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无法如愿。
朝廷拿着赵城提供的城防图,一举击破十六城,直逼青龙山下。
在山谷中,他再次见到了孤身一人立于高屋上的柳屏亦。
刘二的过往,下章继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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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终难复青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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