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哪个判官？”檀温酒如常拉开椅子，大喇喇坐下。
德里克缓缓踱步过来，在檀温酒头上罩下一片阴影，“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判官。”
檀温酒似是想到什么，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自由党的第一杀手吧？刺杀陛下的那个？”
德里克以沉默相对。
“太子殿下是昏头了么，开什么玩笑。”檀温酒指了指自己，“我？判官？”
“当年判官刺杀父皇，最终因爆炸命丧火海，尸首高度碳化，难以检测身份。檀大人不觉得，和你那日金蝉脱壳的方式，太过相似了吗？”
“可是判官已经死了呀。”檀温酒无辜道。
“是么？他真的死了？”德里克看着檀温酒的眼睛。
“不然这么多年了，怎么再也没听过他的音讯？”檀温酒坦然地迎着德里克的目光。
德里克一把将檀温酒的椅子拉过来，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抓住座椅扶手，以一种完全将他困囿的姿态俯下身来，声音放轻，如情人的低语：“或许，他就以另一种身份，坐在我的面前。”
檀温酒笑着点了点头，“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皇太子殿下非要做梦我是自由党杀手，那就将我拘捕吧。”
说着抬起双手，并拢成拳，示意德里克赶紧在上面加一副手铐。
然而德里克却只是抬手轻轻覆在上面，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将他一双拳头完全盖住。
“檀温酒。”
德里克这次没有看檀温酒，他只是低垂着眼，任凭掌心的温度向他冰冷的双手传导。
“在怀疑你是判官的那一刻，相比于仇恨，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因为我知道，倘若你真的是判官，就不会死。”
檀温酒分明感觉到，覆在自己拳头上的手掌在微微颤抖，竟让他的心脏也跟着轻轻颤起来。
他抬起头，刚好撞上德里克深沉的视线。
那双浅黑色的瞳，像阴雨天秋日的天空，干枯的落叶被风吹得漫天飘舞，萧瑟中透着肃杀。
“判官，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
德里克唇角勾起温柔的弧。
“你也不会。”
这是檀温酒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德里克这个男人很危险。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让檀温酒体会到无处遁形的惊慌。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尽早除掉这个人，可是当德里克的吻再次落下来，他却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
……
蓝星皇家生物研究所通宵达旦，基因检测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走出来的研究员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亲王大人，这次我们用了最新的基因序组排列法，补全了碳化损毁的螺旋构造图……”
“说结论，我不想听废话，一个字都不想听。”
利恩打断了研究员啰里啰嗦的理论解说，几天几夜的没合眼，他的耐心已经全面告罄，紧绷的神经几乎随时都会绷断，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如果再听不到满意的答复，他会不会彻底失控。
研究员活像生吞了一颗柠檬，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以极快的语速说了句：“检测结果出来了，死者是一个高邦星人，根据资料显示是个职业杀手，不是檀温酒大人。”
利恩有一瞬间的恍惚，以至于面部表情跟不上大脑的节奏，依然盯着面前的研究员。
研究员快被利恩这个反应吓哭了，“亲王，亲王大人？您还有什么指示么？”
通讯器震动两下，有消息进来，重新唤回了利恩的神志，他抬起手腕，在看到发信人的名字时，几乎有种重获新生的救赎感。
宝贝：【驻军兵权已收回。】
简简单单七个字，一如他往常向自己汇报时的风格。几秒钟后，对话框再次弹出，是对方又补充了两个字。
宝贝：【一半。】
利恩反复看着这两条消息，忽然失笑，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眼眶已经湿润。
他掩饰般地擦了一下眼睛，嘴里骂道：“小混蛋，给你发了那么多条消息，没看到么？”
利恩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当他得知檀温酒已经顺利收复驻军兵权的时候，竟然没有因此而欣喜，之后得知他也仅仅只是收回一半兵权，也丝毫不觉得失望。
他似乎早已不在乎高邦星驻军的归属，在这一刻，在看到那来自于檀温酒的两条消息时，他满心满眼，只有一句：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
“准备一下，我要秘密去一趟高邦星。”利恩回到府邸，给自己的心腹吩咐道。
“亲王大人，恕卑下多言，据最新的情报，高邦星太后发动政变，相府齐田和桥本将军双双身亡，眼下恐怕并不是前往高邦星的好时机。”
“我知道。”利恩心情似乎很愉悦，为花盆里的红玫瑰浇了些水，凑到跟前闻了闻，不知想到什么，眼底也溢出久违的笑意，“但是我有必须走这一趟的理由，去安排吧。。”
“是。”
心腹恭敬地行礼退下，只留利恩一个人，在晨曦微露的窗边，沉浸在红玫瑰的芬芳中。
“你头发好香，换了洗发水么？”某个久远的黄昏，利恩靠在沙发中用光屏批阅文件，怀中的少年正安静地看着一本纸质书，其实利恩很不喜欢少年的这个爱好，会让他想起自己那个讨厌的侄子。
“嗯，已经换了一个月了。”少年轻轻翻动书页，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是么，之前没有留意，很好闻，什么味道的？”利恩漫不经心地问。
“红玫瑰味。”
利恩终于将注意力从文件上短暂转移，垂眸看向怀里的少年，他笑着问：“你不是不喜欢玫瑰的味道么，为什么还用？”
少年却只是抬眼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明亮如星辰，映出他的影子。
当初不觉有什么，可是多年过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他的样子，却如甘美的酒浆，越陈越香，如诱人的罂粟，散发出馥郁的芬芳，渐渐令他着迷，到此刻，终究欲罢不能。
……
檀温酒和德里克达成了新的同盟协议，两人将共同掌管蓝星驻军的军事秘钥，而檀温酒则享有绝对的军队任免权。
这个结果是双方各自盘算后的妥协产物。
一方面如今高邦的蓝星驻军内部矛盾严重，基因改造军营和机械改造军营势同水火，而一旦双方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内斗起来，对高邦星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最坏的可能，或许直接导致整个高邦驻军被人趁虚一锅端。
而想要缓解这一矛盾，就不可能再让德里克这样的基因改造贵族做新的统帅，但如果真的选一位平民出身的机械改造军官上位，又很难服众，那些贵族军官不可能让一个平民爬到自己头上。
所以，檀温酒这样一个贵族出身的自然人，身份就显得十分微妙——无论是基因改造人还是机械改造人，都同样看不起他，他既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也不会被视为对方阵营的一员，反而达成某种平衡。所以檀温酒必定要做统帅，而德里克则为参谋总账，负责辅佐檀温酒，檀温酒为主将，德里克为副将。而作为副将，德里克还想要扣下军事秘钥一半的掌控权，就只能在任免权上让步。
协议达成后，新的军事秘钥启动，檀温酒却没有急于进行军事任免，而是先美滋滋搬进了桥本润位于军事基地内的府邸。
因为桥本润是被处决身亡的，所以生前所享有的一切荣誉和特权全部作废，其亲属自然也都第一时间被遣返回蓝星主星。如此一来，那座被桥本润斥巨资修建的豪宅，便被檀温酒一人独享。
一些贵族军官十分看不惯檀温酒这急于鸠占鹊巢的小人嘴脸，暗地里吐槽：“人的头七还没过呢，还是死在他的手里，就这么巴巴地急着搬进去了，也不怕半夜梦里桥本将军来向他索魂。”
“是啊，真想不通，怎么就让那么个玩意儿上位了，哎，听说他可是千人骑万人枕，不会是靠这个把咱那位皇太子殿下迷昏头了吧？不过你别说哈，长得是真好看，妈的跟妖精一样！好看的男人不少见，这种原汁原味还好看的，如今可是稀有货。”
“要不怎么能当玫瑰亲王的情人呢！不过让这么一个草包上位，且看着吧，咱们驻军往后只怕会越来越烂，没几天好日子了！”
“嗐，能混一天是一天呗，大不了滚回蓝星，再让家里给安排个别的位置！老子他妈的还不想吃这狗屁高邦星的苦呢，要啥没啥，嘴里淡出个鸟来！”
桑托斯走进蓝星驻军基地时，正好听见几个贵族士兵坐在一处编排新任指挥官，他微微皱眉，眼中满是轻蔑。
都到了这一步，还认为檀温酒是个草包，这些蓝星的基因改造人都是蠢猪么？看来他们的改造方向肯定没改在脑子上。
这话虽然有侮辱嫌疑，却是事实，大部分被丢进兵营里的贵族子弟，基因改造重点都在提升武力值上，比如速度提升，筋骨强化，力量增强等，毕竟在军营里最首要的任务是保命，脑子再好有什么用，一个脆皮，还没到动脑子那一步就死了。
像是桥本润，就是最普遍的力量增强者，至于像是皇族那样的特殊能力，诸如高佳蒂的催眠术，德里克的情绪感知，那都是小概率的基因突变产物，而且特殊能力越强，相应的基因缺陷病症也越强。
这并不是桑托斯第一次踏入蓝星驻军总基地，只不过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的主人还是桥本润。
早在前一天桑托斯就递了拜帖，原以为檀温酒不会那么轻易见他，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回复。
“桑托斯舰长，檀大人在阳光花房里等您，这边请。”
桑托斯看了眼前来接待自己的蓝星士兵，他一头火红的头发十分醒目，半个身体几乎全部机械化，桑托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那晚充当敢死队队长，为桥本润破开高邦禁军包围圈的人。
如此厉害的人物，居然甘心在檀温酒身边做个亲卫兵么？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桑托斯被锈鬼带到阳光花房，他本以为会看到檀温酒在其中修剪花枝，整理花圃，据他所知，很多蓝星的军中名将都爱好园艺，以彰显自己的风雅。可是走进花房以后，他看到了什么？
花团锦簇中，一张奢华到浮夸的真皮摇椅上，铺着柔软洁白的羊羔绒毯，而在那毯子堆里，檀温酒正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脸上敷着一层泥巴样的东西，只有一对眼眶和一张嘴巴没被糊住。
桑托斯：“……”
檀温酒原本闭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一摇一摇地在摇椅上晃荡，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白花花的眼眶里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活像一只上了对比色的大熊猫。
“桑托斯舰长，你来了啊。”
檀温酒老神在在打了声招呼，就好像桑托斯只是他隔壁的酒搭子。
“檀大人，您的脸……受伤了？”桑托斯问。
“没有呀，只是敷了个面膜而已。”
敷……面膜？
做了近三十年的铁血硬汉，这三个字触及了桑托斯的知识盲区，他的表情差点当场裂开。
“您也知道的，我嘛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靠一张脸吃饭，还不得好好保养一下？这面膜是我自己调的，用了一百来种花瓣，桑托斯舰长要不要走的时候也带上几箱？效果很好哦。”
桑托斯尴尬地咳嗽了一下，“多谢檀大人好意，不用了，我用不惯这东西。”
檀温酒颇不认同，“像是桑托斯舰长这样的长相，再用上我这面膜，回血码星在各大晚宴上晃一晃，还不得把各家贵女迷晕了，到时候随便成为哪位大人的乘龙快婿，还用担心前程？总比在高邦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耗着强。哎，愣着干什么呢，桑托斯舰长坐啊，别客气，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
檀温酒指了指一旁的小花凳，又惬意地闭上眼睛，“要我说啊，这个鬼天气，就应该躺在花房这种地方，这么好的地方养什么花呢，自己留着晒太阳不好么，改明儿个我把这些碍事的东西全拔了。”
“拔了以后，恐怕檀大人以后做面膜就不方便了吧？”桑托斯道。
檀温酒挑眉，总算拿正眼看桑托斯，意味深长地笑：“桑托斯舰长真是幽默呢。”
桑托斯走到檀温酒面前，却没有真的坐下，他摸不清檀温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蓝星人的弯弯绕绕他不擅长，索性单刀直入，打开自己的终端，调出光屏，将一则新闻展示给檀温酒。
“檀大人看到这个新闻了么？”
檀温酒随意瞥了一眼新闻标题——血码星某高官夫人在前往高邦星途中失踪，半个月后找回，号称失去记忆。
“抱歉，桑托斯舰长，我对贵星的新闻八卦没什么兴趣。”
桑托斯：“为了保护贵族**，新闻通稿中并没有披露这位夫人的身份，不过在下有些小小的渠道，有幸查到了这位贵族夫人的身份，檀大人不想知道么？”
“哦？我应该想知道么？”檀温酒声音懒懒的，神态也懒懒的。阳光透过花房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顶照射进来，烘得他暖暖的，他似乎很舒服，露在花泥面膜外面的红唇，勾起漂亮的笑意。
桑托斯的积极性丝毫没有被打击到，他看着檀温酒，缓缓开口：“这位夫人，人称费莱夫人，是费莱将军的妻子。”
“哦。”檀温酒轻轻发出一声，依然兴致缺缺的样子。
“血码星的新组内阁想要任命费莱将军成为新的仰望舰长，费莱将军安排夫人先自己一步来高邦星安顿，却没想到在半路上出了这种事。”
“那真是很可惜了。”檀温酒很捧场地应道。
“有趣的是，在费莱夫人失踪的这段时间，高邦星却迎来了另一位费莱夫人，她不仅被高邦太后奉为座上宾，还一手搅黄了几乎成型的蓝星贷款协议，以血码星的名义，和高邦太后重新签订了一份贷款协议，可是血码星政府盘查多日，几乎将血码星境内所有银行的账目查了一遍，并没有查到任何给高邦星的放款记录。”
“哎呀，这是遇到了骗子呀。可是看那位费莱夫人的言谈举止，还真的很难看出来呢。”檀温酒感叹。
桑托斯继续道：“高邦太后想要向血码星政府贷款的意愿一直很强烈，但是因为这横插出来的假费莱夫人，从高邦政府骗走了贷款协议，这让血码星的新组内阁十分愤怒，他们将责任归咎于费莱将军，觉得是他办事不力，所以放弃了让他接任仰望舰舰长的想法，由我继续连任舰长之职。”
“这样么，那还真的是要恭喜桑托斯舰长了。”
桑托斯目光锁定在檀温酒的脸上，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可惜，那满脸的泥巴成了极大阻碍。
“檀大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应该感谢你。”
桑托斯终于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檀温酒也不再装傻，他与桑托斯对视，两人几乎同一时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应该感谢地是那位假的费莱夫人，桑托斯舰长。”檀温酒终于从那张舒服的摇椅上下来，走到一旁的水池边，一点点将面膜洗掉，“她是一位伟大的演员。”
“您也一样。”
桑托斯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走到一旁的酒柜，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檀温酒，“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敬您一杯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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