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台照进室内,沿着楠木茶几的纹理,顺着流淌到手边。
大古手捧着茶杯,目光低垂着,金黄色的茶汤就在杯中晃荡,那如玉般温润的杯壁反射着阳光,下意识地,他人坐得更直了。
“咔哒。”
茶杯落到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大古闻声连忙抬头看去。就见,阿桃在对面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
“别紧张,大古。”
阿桃轻声说:“你想知道的事情,这次,我都会告诉你的。无论是迪迦,还是我的过去。所以……”
她看着面前因为这句话明显有些愣神的大古,微弯眉眼说:“想好想要先知道什么了吗?”
想知道什么?
这句话从大古脑海里跑过,许多想法便纷然冒了出来。但不知是不是适才一条的变脸过于深刻,以至于他脑海中出浮现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妖怪……是什么呢?”
阿桃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窗外的树叶在“莎莎”作响,随即,她笑了下说:“嗯……这个问题啊……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你呢?”
她端起茶杯,杯上的符文在指尖旋转,时间的指针在慢慢地,慢慢地倒退回以前。
“在我的记忆里……人类与妖怪,似乎是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人类的先祖发现火的时候,在人类开始主动去运用火的时候,人类对“火”这个概念的图腾便随之出现了。
“最早的妖怪……牠们还不叫做妖怪。牠们有过很多的名字,精灵,自然之灵,邪灵,妖精……”
“每个地区,有每个地区的叫法。而后来,随着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人们逐渐又将从自然中诞生的意象,与人们对灾害和恐惧的具现化存在区分开来。直到今日,通常情况下,妖怪,指的都是后一种。”
“但这不是绝对的。”
窗外,蹲在房檐上的猫又抖了抖耳朵,两条尾巴拍打着砖瓦块,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竖起耳朵仔细听。
“大古。”
阿桃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大古在看着她。
清晨的光此刻正朦胧地笼罩在她身上,她坐在光里,一旁热水壶冒出的热气氤氲地漂浮在她周围,她被光照着,像极了一尊端坐于尘世间的神像。
她说:“妖怪,和人类,其实都是一样的。”
厢房之外,一条已经回到了前方庙宇里,他为每一位前来参拜的人送上祝福。而人们,也对他进行回礼。
阳光平等地洒在所有人身上。
立于神龛上,看不清面目的神像正在垂眸。
“人出生在世间,随着每个人周围环境的变化,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经历,造就了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而妖怪,牠们也如人一般。牠们之中,或许的确有一部分是诞生于人类对自然与事物的猜想与恐惧,是随着谣言演变而来。但即便如此……”
阿桃微垂着眼眸,金黄色的茶汤荡漾在她眼底,耳边的莎莎声渐停,大树下的幽魂显露出身影,影子悄悄从在室内的角落里探头,奥比克在隔壁紧贴着墙壁。
她说:“无论是自然孕育,还是后来演化而成。自牠们诞生起,牠们就是牠们自己。牠们会有怎么样的未来,是由牠们自己的经历去塑造而成的。”
“文字的记载只能归类于大概,而无法精准概括每一个个体。”
“大古。”阿桃抬眸看向他说:“你知道吗,其实在很早之前,这间院子,就是由当时的人类与妖怪一起建成的。”
在大古微微怔然的眼中,阿桃轻缓地道:“那个时候,大概还是在九百年前……”
那时正处于日本平安时期的末尾。
“人类与妖怪之间的隔阂并不如现在这般深刻。在那个时候……知道妖怪的人,和运用牠们,甚至能够降服牠们的人也有很多。那是一个很热闹的时代。”
“像现如今,有不少对妖怪记载的游戏和杂谈都是从那个时期开始记录下来的。”
作为今年才23岁的大古,其实对游戏和动漫都所接触过,所以他知道阿桃在说什么。
可他现在更好奇的是:“那恒光君的事,也是在那个时候……?”
他基本上已经确认阿桃就是恒光君了。
而阿桃也给予了他肯定的答复:“是的。”
恒光君啊……
她带着怀念,目光看着大古,又好像在看着九百年前曾经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说:“那真是一段……很深刻的回忆呢……”
那时候,正好是她送走了她其中的一任养女阿珍的时候。
她将曾经赠予她护身的吊坠永远地留在她的坟前,而后,在回山途中,她听见了一声求救。
——求求你,救救妈妈!
*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山野间,一个村落的田地旁边,男人粗狂的怒吼,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老人劝架的声音。
“好了好了,秋子,干嘛这么动怒呢。阿茂,小田他们都还只是个孩子,他们能懂什么。不过是些孩子们的胡闹,你有必要闹成这样吗?”
老人挂着一副“你怎么能这么无理取闹”的表情,边说着,边把身旁还在做鬼脸的男孩给推回到他父母身后。
对面,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名叫秋子的女性听完,更加勃然大怒起来,她对着面前的村民们嘶吼道:“胡闹?!他们想脱我女儿的衣服!这个叫胡闹?!你们谁家孩子这样胡闹!!”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两个10来岁左右的男孩,凶狠的表情令男孩的父母见状,皱眉地把孩子往身后推了推,挡在他们面前对秋子说:“行了,你那么凶他们干什么。谁不知道你家那个妖怪十几年了都还长那个样,他们这个年纪好奇了点不是很正常吗?”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村民们的共鸣,一名扛着锄头的村民也说:“是啊。秋子,你也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嘛。你是和那个早死的妖怪睡过了,什么都知道。但我们不知道啊。”
他说着还和周围几个男人使了个大家都懂的眼色,然后才接着说:“毕竟这可是妖怪!它们怎么能长得和我们一样呢?它们身上有什么不同这谁能忍住不好奇?但我们大人肯定是能控制住自己的嘛,但小孩不同,小孩控制不住这多正常啊。你们说是吧?”
“是啊,是啊。”
他说得满不在乎,那些和他附和成一派的村民也在用他们最理所当然的姿态劝说着。说这是正常的,说这是她在小题大做,说他们愿意留着这个妖怪已经是他们仁慈,她应该感恩。
这一字字,一句句。
秋子听着,只觉得呼吸都带着几分困难,她牙齿轻颤着,抱着女儿的手都在发抖。
但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内心汹涌的怒火似乎都要被这股寒意给浇灭。
但就在这时——
“荒谬!”
一声冰冷的呵斥打断了这场言语上的压迫。
村民们闻声看去,就见一名容貌出众,气势惊人的姬君正从山间大步走来。
她的长发并不像现在的贵人那样挽起,只是随意地扎在肩膀上,但其出色的姿容,和即是看不出材质,也能一眼看出用料绝对非凡的衣裳都令村民们都意识到——
这不是他们能够惹得起的人。
眼见着这位贵人停步在那两个异类身前,村长摸了摸胡子,犹疑地上前一步试探道: “这位姬君,您这是……?”
“偶然路过。”阿桃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慈祥温和但眼神精明的老人,面色凛然地说:“但因为听到了一些歪理,实在无法忍受,所以来此处纠正。”
被阿桃的直接与气势噎住,老村长面上的假笑顿时带上了几分僵硬:“呃……这,姬君呐,您这是言重了啊。这……这怎么就是歪理了呢?我们不过是些乡野村夫说了些家常闲话罢了,这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家常闲话?”阿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将意图侵犯幼女的恶行,轻描淡写为‘好奇’,将受害者的屈辱与恐惧,扭曲为‘小题大做’,甚至用最下作的臆测,去污蔑一位保护女儿的母亲。如若这都是家常闲话……”
她的目光掠过老村长,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村民,声音不高,却能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内。
“那你们告诉我,什么才是恶言?如若这都当不得真,那又什么,才是真相?!”
直白的话语像是针刺一样捅破了那层名为“俗常”的窗户纸,落在这寂静的田野上。
目光重新回到村长脸上,阿桃淡淡地看着他说:“还是说,在你们这里,欺辱弱小、包庇恶行、颠倒是非,本就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若你们的道理真是如此……那我这趟回去,看来还得找个时间去和你们的大名主聊聊看才是。”
“诶呀姬君!”被阿桃轻描淡写地说出要找大名主谈话的姿态给吓住,意识到这位贵人身份比想象中还要高,老村长急忙地说:“这,这这使不得啊!我们这点事,怎么能劳烦到名主那边去呢?况且,况且您是有所不知啊,这两个人——”
他说着,一指手指向抬头看着他们的秋子和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双绿色眼睛的女孩说:“这个女人,您是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个树精!是妖怪!而那个孩子也不是什么正常小孩,它都快出生三十年了!现在还是这幅模样,也是个妖怪!我们被他们苦苦骗了有十多年啊!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死的时候现出了原型——”
“我不管她们是人是妖。”阿桃打断了他剩下的话,看着老村长一副我有苦衷的表情,直言道:“在我眼中,我看见的只是你们实施的压迫。这与她们是人还是妖没有关系。如若妖怪能够被人欺负,那她是人还是妖又有什么区别呢?”
面对这么坚决的话,老村长的嘴是张了又合没法再辩,最终只好讪讪地说:“是,是我说错了。姬君您教训得对,我们不该这样对秋子。”
说着他就立刻给那几个先前都有附和说过话的村民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向眼神警惕的秋子配着笑说:“秋子啊,刚才的事情,我替那几个不会说话的和你说声抱歉。他们其实也没有恶意的,我们到底是一个村子的,你就原谅我们吧。”
这话一落,那几个开腔的村民就立刻跟着鞠了躬说着抱歉,而老村长是等他们说完,这才接着对秋子说:“你看,大家也不是故意的。这歉也道了,姬君,您看……?”
说到后面,老村长是试探性地看向阿桃。
而阿桃并没有看他,她只是看着那几个好像被吓到了躲在家长身后的男孩说:“还有呢?”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两个孩子的家长之一的母亲就下意识说:“他们就是个孩子……”
可她话还没说完,阿桃就打断她说:“年龄不该是纵容作恶的理由。孩子虽小,更该严加管教。子之错,亲之过。如不趁早教改,还需等来日后悔莫及吗?!”
那个母亲被说得呐呐地闭上了嘴,而两个小孩则各自被他们的父亲压着一起鞠躬道歉。
老村长又一次试探性说:“姬君,您看这孩子也道歉了……我们这点小事,就不麻烦大名主了吧。你说是吗?欸,秋子,秋子?”
秋子没说话,她低着头,抱着怀里的孩子,避开了老村长的视线。
老村长见状,只能暗自咬牙骂了一声不再去看她,抬头偷瞄了瞄阿桃,见她面无表情没什么表示,但也没再说什么后,就立刻催促着大家赶紧走。
很快,这处田野上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风吹过田间种植的草药,一颗被压坏的草药在风中摇摆着,秋子怀中的孩子动了动,她挣脱母亲的怀抱跑了出来,手捧住那株坏到的草药,手心合拢后,绿色的光芒亮起,再张开手,草药恢复如初。
她带着这株修复好的草药,跑到阿桃面前,举起手说:“谢谢您!”
她看起来只有8,9岁大,一双绿色的眼睛剔透又美丽。
——是木灵。
阿桃认出了她另一半的血脉来源。
一种栖息在古木里,并从中诞生的存在。牠们通常性格温和,能力与植物生长相关,而从外表上看,木灵一般会保持着孩童的模样,并且不会再长大。
所以……
阿桃收下这株草药,蹲下身,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她的诞生……
是极端个体差异下与爱结合所产生的奇迹。
秋子看着阿桃蹲下,便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跟着蹲下,沉默半饷后对她说:“谢谢您。”
“不用。”阿桃看着面前微微眯起眼睛,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的女孩说:“是她先向我求救的。”
闻言,秋子的目光看向了自家孩子,她没问她是怎么向她救助的,也没问阿桃的身份,她只是看着女儿毫无阴霾的笑颜,忽然对阿桃猛地跪了下去,低头喊到:“求您……带她走吧!”
在她有动作前就后退一步避开了的阿桃低头看着她。
这个女人匍匐在地上,手蜷缩着握紧了,崩溃又绝望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很冒犯,但是求求您!求您带她走吧!她不能再在这个村子呆下去了,求您带她离开这里。”
她说着,又猛地抬起头,一把推过一旁愣在原地的女儿,让她看向阿桃说:“贵人,您看,她很乖的。她平时吃的也不多,一天基本上只要给一顿就够了,而且您也看到了,她种菜种草药都很熟的,贵人……”
“那你呢?”阿桃忽然间问。
“什么?”秋子一瞬间有点茫然。
看着她,阿桃又重复了一遍:“那你呢?你之后要怎么办?”
秋子呆住了,她还没想过之后要怎么办。她只是知道,不能再让女儿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至于自己……
望着她迷茫的表情,阿桃轻轻叹息一声,衣袖垂落,她朝她伸出手说:“一起走吧。”
那一天,天气并不晴朗,但光很亮。
阳光照进窗台,茶桌上的茶宠淋了水后在光中噌噌发亮,阿桃轻抬起手里的杯盏抿了一口,随后缓缓地说:“而后,我便带着她们一起,走上了回去的路。”
“那后来呢?”大古问。
“后来啊……”
*大名主:指古代日本拥有大量土地或多个庄园、具备武装力量的领主。(相当于村长的直属上司)
而关于阿珍的故事,我以前有写,感兴趣的可以在评论区长评那里看。
PS:文里面对神话和妖怪传闻的描述其实是我自身的感悟来着。不过,我写到一半也去搜了一下一些关于神话共同性的知识,然后就惊讶发现我写出来的核心思想和法国著名哲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先生发布的《结构人类学》里神学篇的某些思想是类似的(指关于神话其实是人类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这点)。说实话,我发现时挺惊喜的,因为这也算是我隔空致敬一波前辈了吧。[害羞]
总之,蛮有意思的,要是有对于哲学和神学感兴趣的看官也可以去了解一下哦~[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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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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