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该怎么埋?”
“怎么,你觉得我还负责收尸?”
临逢冷眼睨着殷姮月,那张向来淡漠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荒谬”二字。
“必须处理干净。”殷姮月蹲下身,十指扣进徐茂僵硬的臂膀。尸体的重量远超她的预期——死人总是比活人沉得多。徐茂青白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表情:愤怒、不甘,还有对死亡的恐惧。那双圆睁的眼睛仿佛还在质问着什么。
殷姮月忽然觉得可笑。上辈子的自己咽气时,是不是也这般狰狞丑陋?生死不过一线,而这一次,她定要活得比谁都漂亮。
“你笑什么?”
临逢收剑入鞘,剑柄碰在腰间,发出一声轻响。她低头看向仍蹲坐在地的殷姮月,眉头微蹙,似是不解。
窗外雨已停歇,但临逢身上仍**的,水珠顺着她的袖口滴落,在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殷姮月索性盘腿坐下,伸手一捞,拽住了临逢的衣角。
她仰起脸,唇角弯起,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甜腻:“求求你了,临姑娘,帮帮小道我吧。”
昏暗里,临逢的表情似乎凝滞了一瞬——又或许只是错觉。她猛地抽回衣角,背过身去,嗓音冷硬:“真是麻烦。”
殷姮月失笑,却仍抓着她的衣摆借力起身。恰在此时,她瞥见临逢耳垂上那一抹绯红,在湿漉漉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原来,是害羞了。
不过,埋徐茂这事,倒也不急在一时。
殷姮月抄着手,歪头打量临逢——这姑娘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却仍绷着一张冷脸,活像只淋了雨还硬撑的猫。
“你先去沐浴,”她笑眯眯地推了推临逢的肩,“淋了这么久的雨,待会儿再喝碗姜汤驱寒。”
临逢没应声,转身就走,背影写满抗拒。
——至于姜汤?自然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待两人收拾妥当,临逢单手拎起徐茂的尸身,轻飘飘地往马车上一丢,动作干脆得像在搬一袋米。殷姮月见状,不由挑眉,心想这姑娘的力气倒是与她的脾气一样硬。
马车碾过泥泞,一路驶向城外乱葬岗。待处理完尸首,二人未作停留,径直赶路,直至抵达渡口,准备换乘水路。
一艘大船行驶在碧蓝无波的河道上,两岸是层层高耸入云的青山,飞鸟偶尔也会略过天空,留下长鸣。
船的主人是津河漕运的少当家裴景,年仅二十五岁便已执掌半壁漕运,是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船上鱼龙混杂,除了水手和商贩,还有些零星的旅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对自称“姐妹”的古怪组合——临逢和殷姮月。
说来有趣,两人互通生辰后才发现,看似沉稳的临逢竟比殷姮月还要小上几个月。
殷姮月依旧一身深蓝道袍,木簪束发,额间多了条黑色抹额,衬得她那双笑眼愈发深不可测。
而临逢的打扮却堪称张扬——金簪是从殷姮月发间顺来的,此刻正熠熠生辉地绾着她的发髻,几缕编发垂落肩头;黑色圆领袍上竹叶纹暗绣流动,额间流云抹额末梢缀着的铜铃随步伐轻响;皮靴紧裹着修长的小腿,腰间长剑与零碎物件叮当作响。
她往那儿一站,活像尊煞神。曾有胆大的商贩想搭讪,却被她一个眼风钉在原地,再不敢近前。
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并肩而立,任谁看了都要犯嘀咕——姐妹?骗鬼呢!
裴景斜倚在船舷边,指节轻叩着酒壶,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她实在太好奇了:这两个南辕北辙的姑娘,究竟为何会同路?
暮色渐沉,船舱里的旅客三三两两踱上甲板,凭栏远眺落日熔金。
裴景一眼就瞧见了那对惹眼的“姐妹”,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她步履轻盈,苗银璎珞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在晚霞中划出细碎的银光。
“二位好,我是这艘船的二当家,裴景。”她爽朗一笑,小麦色的肌肤被夕阳镀上一层暖橘。
殷姮月与临逢同时转身——
这位漕运少当家一身绯色短打,赤足踩着露趾凉鞋,侧扎的麻花辫随性垂在肩头。两支银簪斜插鬓间,颈间璎珞随着她跳跃般的步伐清脆作响,整个人透着股江湖儿女的飒爽。
“裴船长好。”殷姮月眉眼弯弯。
临逢只瞥了一眼,便又漠然望向水天相接处。
裴景浑不在意,反而凑近几分,好奇道:“你们真是姐妹?”
殷姮月唇角弧度未变,反将问题轻飘飘抛了回去:“裴船长觉得我们像么?”
霞光中,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而临逢的侧脸在暮色中愈发冷峻。
裴景摇了摇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像。”她凑近殷姮月耳畔,“你让人想亲近,”又偷瞄临逢挺直的背影,压低声音,“而她像……”
“像什么?”临逢突然侧首,夕阳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裴景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像金轮,叫人不敢直视!”说完赶紧捂住嘴,生怕被误会是嘲讽。
临逢突然横插一步,硬生生将殷姮月和裴景隔开。她抱臂而立,铜铃在暮色中发出不悦的轻响。
“说够了吗?”她冷眼睨着裴景,指尖在剑柄上轻叩,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殷姮月被挤得踉跄半步,却也不恼,反而掩唇轻笑。她太熟悉临逢这副模样——像极了护食的狼崽子。
裴景识趣地后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这就——”
“裴当家!”远处水手的呼喊适时传来,“前头要过闸口了!”
裴景如蒙大赦,转身时苗银璎珞叮咚作响,活像只落荒而逃的银雀。临逢盯着那道绯色身影消失在船舱转角,这才收回按在剑上的手。
“醋劲儿这么大?”殷姮月歪头,故意用肩膀轻撞她。
临逢耳尖微动,铜铃随着转身的动作清脆一响:“再胡说,把你扔下船喂鱼。”
可夕阳分明照见,那总绷着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分。
暮色渐深时,裴景还是差人送来了请帖,邀二人去她舱中赴宴。
推门而入,酒香已漫了满室。裴景斜倚在矮几旁,指尖正拨弄着一支银酒壶,见她们来了,眼睛一亮:“可算来了!”
“这壶果儿酒,专程给你俩备的。”她将一只青瓷酒瓶推到二人面前,自己却拎起另一坛石冻春,仰头便灌。烈酒滚过喉咙,她畅快地哈出一口白气,眼角都沁出泪花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裴景忽然拍案而起:“光喝酒有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她已抽剑出鞘。三尺青锋在烛火下泛着寒光,而她身形一展,竟在狭小的舱室内舞了起来——
拧身如游龙摆尾,倒腕似白鹤掠水。剑锋过处,烛焰为之低伏,衣袂翻飞间,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锐利如刀。
殷姮月不禁抚掌喝彩:“好一个裴当家,当真是蛟龙得水!”
临逢虽未出声,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道矫健的身影,指节在膝上轻轻叩着节拍。
酒过三巡,烛影摇红。裴景双颊已染上醉意,忽然拍案叹道:“我有个朋友,本是家中顶梁柱,如今她爹得了儿子,扬言要把家业全传给那小娃娃。”她晃着酒盏,将家中变故娓娓道来。
殷姮月托腮听着,指尖在酒壶腰身上轻轻画圈。果儿酒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她不知不觉已饮尽半壶,眼尾泛起薄红:“让老人家明白,”话音未落打了个小嗝,“谁才是真能活着给他养老送终的,不就成了?”
“都杀了。”临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她面前酒杯空空如也,此刻正用匕首削着梨皮,果肉在刃尖绽成连绵的雪片。
舱内突然一静。
裴景与殷姮月对视片刻,突然同时笑倒在案几上。琉璃盏里的酒液晃出涟漪,映着两张醺然的笑脸。
“正该如此!”裴景醉醺醺地去勾临逢肩膀,被对方一个侧身避开,差点栽进殷姮月怀里。
临逢冷眼看着两个醉鬼东倒西歪,顺手将削好的梨块推过去。江风穿过舷窗,带走了那句飘在酒香里的低语:“到嘴的肉……”
剩下半句消散在波光中,像片被鱼吞没的月光。
殷姮月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临逢盯着瘫软在酒桌上的醉鬼,眉头微蹙。上次被吐一身的记忆犹新,她果断放弃了肩扛的打算,转而将人打横抱起。
“唔、临逢。”殷姮月迷迷糊糊地伸手想环住她的脖颈,却像融化的饴糖般软绵绵地滑落。袖口一垂,叮叮当当掉出好些零碎物件。
这一路简直像在播种。临逢每走两步就得停下,看着地上又多出几样东西:油纸包的琥珀糖、捏成花形的糕点、封皮艳俗的话本……这袖子怕不是个百宝囊?
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到床榻上,临逢又折返一路拾捡。等她再回来时,烛光下的殷姮月已醉成一汪春水。酡红从脸颊漫到颈间,唇瓣像浸了蜜的玫瑰瓣,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鬼使神差地,临逢伸手戳了戳那团软肉。指尖陷入的瞬间,殷姮月无意识地嘤咛一声,唇角竟真的漾出个小小的梨涡。
临逢触电般缩回手,铜铃在死寂的舱房里发出突兀的脆响。
临逢的指尖还停留在殷姮月泛着酒晕的脸颊上,忽然听见她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少女湿润的吐息带着果酒的甜香,在寂静的舱房里格外清晰。
“满、堂、客……"
临逢不自觉地俯下身,发间的铜铃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她将耳朵贴近那两瓣被酒液浸得嫣红的唇,近到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一、剑、寒……"
耳廓突然触到一片柔软,临逢触电般直起身,却听见殷姮月完整地念出了那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临逢怔在原地,铜铃在死寂中发出清脆的颤音。她盯着床上醉意朦胧的殷姮月,胸口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原来她醉成这样,还在想着裴景的剑舞?
这个认知让临逢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都泛出青白。舱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将殷姮月唇上的水色照得愈发莹润。
临逢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堆零嘴上——琥珀糖晶莹剔透,桂花糕散发着甜香,都是她平日最爱塞给殷姮月的。
铜铃突然”叮”地一响。
这些……以后也要拿去讨好裴景吗?
她眼前蓦地浮现出画面:殷姮月站在裴家商船的甲板上,怀里抱着装满零嘴的包袱,冲她使劲挥手:“京城你自己去吧!我要跟着裴当家闯江湖啦!”
江风把这句话吹得七零八落,却让临逢无端地握紧了拳头。那精心编制的床幔流苏在她指间扭曲变形,就像此刻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
床上的醉鬼忽然翻了个身,嘟囔着往她这边蹭了蹭。月光透过舷窗,将殷姮月睫毛的阴影投在酡红的脸颊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临逢盯着看了许久,突然伸手——
“啪!”
一记响亮的脑瓜崩弹在殷姮月光洁的额头上。
“唔!疼……”醉梦中的人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却下意识抱住了临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铜铃在夜色里轻轻摇曳,再没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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