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往生咒》
殷姮月垂眸凝视着最后一张经文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檀香与墨香交织的余韵里,她轻声道:
“愿渡一切苦厄。”
铜盆中的火光忽地摇曳,几乎同时,三声叩门响彻静室。这个时辰……她指尖还沾着纸灰,思绪却已掠过道观重重檐角——莫非是师姐又来送安神茶?
门轴转动的声响惊醒了檐下风铃。
月光如洗,将阶前青石浸成寒玉。那道身影立在潮声里,广袖翻飞时露出腕间一串褪色的沉香木珠。夜风穿过她散落的发丝,竟像是穿过千年古刹前的经幡,连海雾都凝作她衣袂边的流云。她的眉眼是亘古不变的淡,清晖洒在了她的肩背上,缥缈朦胧,好似庙宇之中无悲无喜的仙人。
“师尊?”殷姮月怔然,随即以指抵额行道家礼,玄色道袍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细碎灰烬。
项雅君的目光掠过娣子袖口未拂尽的纸灰,踏入室内的脚步轻得仿佛踏在虚空。当她在上首的蒲团落座时,案上那盏将熄的灯花突然爆了个明亮的灯蕊。
殷姮月静立在昏暗中,火盆里的余烬明明灭灭,在她素白的衣袂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她指尖微动,正欲转身去取火折子,却听——
“不必。”
项雅君的声音似檐角悬铃,清冷得不带一丝涟漪。她广袖轻拂,一纸信笺自袖中滑出,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月华般的微光。
“你夜梦惊悸的毛病,该治了。”信笺被两指夹着递来,纸上墨迹如寒潭鹤影,银钩处似剑气凛然。“这方子性温,但终究是药。”
殷姮月双手接过,指腹触到纸笺的刹那,一缕沉水香的气息萦绕而来。她垂眸凝视纸上熟悉的字迹,十年修道养出的从容,在这一刻竟有些凝滞。
“娣子谢过师尊。”她将药方贴于掌心,忽觉那薄薄一纸重若千钧。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啪”地炸开,照亮她眼底转瞬即逝的波动。
殷姮月摩挲着药方边缘,纸页在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沙响。十年了,她仍参不透师尊待她的这份特殊。
记得叔母曾在耳边轻叹:“她从前最是厌烦带孩子。”可偏偏对自己,师尊总是多一分耐心。晨课时多留的一盏茶,剑法中多教的一式变化,甚至如今夜半亲自送来的安神方子。
阁中同门谁不是满身伤痕?大师兄全家死于流寇,双生师姐自幼被弃于乱葬岗。若论凄惨,她这个锦衣玉食的公主反倒显得平常。可为何唯独自己……
静谧的空间悄然有了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太轻,轻得像三清观檐角融化的雪水,却在殷姮月的心头砸出深不见底的涟漪。
她抬眸时,正对上项雅君眼中未及敛去的微光——那是她十年来从未见过的情绪,像寒潭深处突然跃起的一尾鱼,转瞬即逝。
“姮月。”项雅君的声音比平时低三分,青衣被月光浸得几乎透明,“若你不想回去,”袖中沉香木珠突然断裂,噼啪落地的声响里,她一字一顿:“我可护你一生平安。”
殷姮月瞳孔骤缩。满地滚动的木珠像父皇驾崩那日的更漏声,每一颗都砸在旧伤疤上。
火盆里最后一粒火星湮灭,黑暗中她忽然想起师尊教她练剑时说的话:“剑气如人,最忌犹豫。”那时师尊的手覆在她手上,掌心温度透过剑柄传来,竟比清晨的钟声更让人安定。
“我要回去。”她弯腰拾起一颗木珠,鲜血突然从掌心渗出——不知何时竟掐破了皮肉。血珠滴在师尊的青衣下摆,绽出暗色的花:“不是作为大宣的公主。”抬起脸时,眼中已燃起十年前被暴雨浇灭的火光:“是作为……索债的厉鬼。”
项雅君凝望着她染血的手,忽然轻笑出声。这一笑如冰河乍破,露出底下沉睡千年的锋芒:“好。”她转身时,一枚玄铁令牌从袖中滑入殷姮月染血的掌心,“那便让为师看看,你能把天捅出多大的窟窿。”
殷姮月不知这枚玄铁令牌是何意,似有千万斤重,“师尊……”
项雅君已起身走向门外,月光勾勒的身影仿佛随时会化入云烟。那袭青衣在门槛处微顿,似要回首,终究还是踏进了满庭清辉之中。
泰州三清观大殿内,《往生咒》的经文在殿内回荡,为这场迟来的归途平添几分肃穆。宣阳公主殷姮月一袭素衣,在三清殿前缓缓起身。十年前,这位皇室贵女抛却荣华,只身入泰州三清观为父守孝;而今青灯黄卷的岁月已满,檀香染就的道袍却再难褪去。
“跪香三千日,功德圆满。”老道长递过褪色的木鱼,“只是公主眉间煞气未消,这往生咒……怕是还要再念上些时日。”
殷姮月接过法器,指尖抚过上面斑驳的纹路。殿外银杏叶纷飞如雪,恍惚又是那年离宫时,父皇灵柩前飘落的纸钱。
暮色四合,官道两旁的竹林在渐暗的天光中化作起伏的墨浪。那辆青帷马车碾过碎石的声音格外清晰,车辕上悬挂的青铜铃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响动。
殷姮月指尖微顿,书页上的《南华经》字迹忽然模糊了一瞬。她抬眼望向晃动的车帘,窗外竹影婆娑,看似平静,却莫名让她想起三清观老道长那句“眉间煞气未消”的判语。
“公主,可是倦了?”身旁的侍女正要奉茶,忽然——
“嗖!”
一支铁箭穿透车帘,堪堪擦过殷姮月的鬓角,深深钉入厢壁。箭尾白羽震颤的刹那,外头已传来侍卫坠马的闷响与嘶鸣。
轿外有人大喊:“有埋伏!保护公主!”
刹那间箭雨倾盆。竹林中寒光频闪,羽箭破空的锐响混着侍卫的怒吼,惊起满山栖鸟。
“用连环弩,箭阵间距十五息——”护卫长的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剧烈倾斜,拉车的骏马已中箭倒地。
竹林深处,隐约可见黑衣人影如鬼魅般穿梭。
侍卫们列阵如铁壁,寒刃在暮色中划出森冷弧光。黑衣刺客自四面八方涌来,刀锋织就的死亡之网渐渐收拢。众人护着公主向竹林深处退去,殷姮月紧随其后,足下生风,恨不得化作一缕疾风遁走。
她灰色道袍的下摆早被荆棘撕成碎帛,此刻在疾奔中猎猎翻飞,宛如战旗残角。
“往东走!”侍卫长一刀劈开迎面而来的刺客,左臂却也被划开深可见骨的血口,一支羽箭忽然穿透他的咽喉。
殷姮月脚步未停。
十年清修磨不灭骨子里的血性,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不是因恐惧——而是久违的杀意。袖中匕首冰凉,那是她母亲曾留下的遗物,玄铁打造的刃身上刻着细小的符文,此刻正隐隐发烫。
“嗖——”
一支冷箭擦过她耳际,带起几缕断发。最后三名侍卫已倒在血泊中,黑衣人呈合围之势逼近,刀尖滴落的鲜血渗入泥土,惊起一窝地蝼蛄。
黑暗如墨,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万千鬼魅低语。殷姮月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滞。身后黑衣人的嬉笑声时远时近,刀尖拖过地面的刺耳声响,像是戏弄猎物的猛兽在磨爪。
“贵人,怎么不跑了?”那为首的黑衣刺客故意放慢脚步,声音里带着残忍的愉悦,“您这样尊贵的人,死在荒郊野岭,多可惜啊——”
殷姮月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但哪怕只剩一口气,她也绝不会跪地求饶。
就在此时——
“唰!”
一道寒芒撕裂夜幕,如流星划破天际。最靠近殷姮月的黑衣人突然僵住,喉间缓缓浮现一道血线,随即轰然倒地。
竹影摇曳间,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闪现,衣袂翻飞间竟比夜色更浓。那人出手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剑光所过之处,黑衣人接连倒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谁?!”那戏耍殷姮月的刺客首领终于慌了,声音发颤,“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我们可以谈——”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蔑的嗤笑。
剑光再起,如银蛇吐信,直取咽喉。刺客首领仓皇举刀格挡,却见那剑锋在半空陡然一转,竟生生削去了他持刀的手腕。鲜血喷涌的瞬间,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眼睛——
冷如寒潭,深不见底。
伴随一阵清脆灵动的银铃声,在黑夜中传来了黑衣人绝命的呜呼,殷姮月听着甚是痛快。
殷姮月背靠青竹,双脚脱力,坐倒在地上喘息,喉间血腥气翻涌。竹影摇晃,刚刚喧嚣的竹林又恢复的寂静。月光穿过竹叶间隙,在那柄滴血的长剑上碎成点点寒星。来人踏着月色走近,靴底碾过枯竹的声响格外清晰。
——是个极矛盾的女子。
白袍下摆沾着新鲜血渍,却偏用绣着兰草的荷包;腕间皮质袖套透着杀伐之气,发间银莲小冠又精致得像是闺阁之物。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分明是胡族血统,却梳着中原贵女式的姬发。
月光如水,照见二人彼此打量的目光。
临逢瞧着眼前狼狈的少女——灰扑扑的道袍沾满草屑,那支俗气的金簪歪斜地挂着几缕散落的青丝。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打扮得像个古板的小道姑。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发间精致的银莲冠,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咳、咳咳!”临逢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音:“能走吗?”
——本该是冷冽的质问,却因她的绵软音色,硬生生变成了撒娇般的咕哝。
临逢近日颇受困扰,恰逢变声之期,往日清越嗓音竟作绵软甜腻,每每开口便暗自心惊。
殷姮月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临逢剑尖突然抵上殷姮月下颌。血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温热粘腻。女子俯身时,腰间银铃轻响,发辫末梢的银环撞出清越之音,与满地尸首形成诡艳对比。
殷姮月左脚传来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她盯着临逢手中寒光凛冽的长剑,指节在身后悄然攥紧一把沙土——若这古怪的姑娘真要动手,至少也要迷了她的眼再逃。
“锵——”
长剑突然归鞘,金属碰撞声惊起几只夜鸟。临逢歪着头,银莲冠在月光下流转微光。她看着殷姮月警惕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养的那只狸奴——每次想偷鱼吃时也是这般,明明怕得要死,却偏要竖起尾巴假装凶狠。
真像啊……
临逢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你...!”殷姮月瞳孔骤缩,手中沙土正要扬起——
却见那只戴着皮质袖套的手,轻轻落在她发顶。
还揉了揉。
“......?”
殷姮月僵在原地。临逢的手心温暖干燥,带着淡淡的铁锈味,动作却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品。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织成一幅荒诞又和谐的画。
“走不动就直说。”临逢突然收回手,转身时耳尖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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