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云如常往返于府邸与朝堂之间,只是府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新辟的办公处所宽敞明亮,三套檀木桌椅呈品字形摆放,中间以云母屏风相隔。此刻唯有他一人独坐其间,笔锋扫过奏折的沙沙声在空寂的厅堂里格外清晰。朱批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他心头化不开的郁结。
狼毫忽地悬在半空,他望着屏风后空置的席位,眼前浮现出项雅君挥毫批阅的身影。若她尚在朝中,这政事堂定有她半壁江山。这个念头来得突然,笔尖凝聚的墨滴坠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惆怅。
悠长的叹息穿透雕花窗棂,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未几,第二位丞相的人选尘埃落定。衮州刺史傅闻奉诏入京。这位曾被先帝贬谪的九卿旧臣,如今顶着古板儒生的名头杀回朝堂。当年他梗着脖子反对女储君的模样犹在眼前,据说其长子傅菁更是青出于蓝,尚未入仕便已得“小古董”的诨名。
傅闻入京的消息传来时,殷姮月正在红霜小院中练剑。
寒光一闪,剑锋劈开夜风,她收势而立,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小小躬身递上密信,她随手接过,目光在纸上一扫,忽地低笑一声。
“果然是他。”
信纸在她指间化为碎片,随风飘散。她转身走向凉亭,眸色幽深如潭。
“殿下,傅闻此人顽固不化,先帝在世时他便极力反对您入主东宫,如今回朝,恐怕……”小小低声提醒。
殷姮月执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杯沿,语气淡淡:“怕什么?他越是端着‘忠臣’的架子,越容易被人当枪使。”
她抬眸望向远处宫墙,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先帝贬他出京时,他可没如今这般风光。如今倒成了‘清流砥柱’,真是可笑。”
小小犹豫道:“可若他与王青云联手……”
“王青云?”殷姮月轻笑,“他可是千年的老狐狸。”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敲,似在盘算什么。
“傅闻回朝,不过是第一步。至于第三位丞相……”她唇角微勾,眸中锋芒隐现,“本宫自有安排。”
夜风拂过,庭前落叶沙沙作响,仿佛应和着她未出口的谋划。
姜若踏上了前往西夏的旅程。
海生阁的三人与编外成员临逢再次聚首,为姜若设宴送行。
他们选在巷弄深处一家名为“韩约毕罗”的小店。店主韩约的樱桃毕罗堪称一绝——晶莹剔透的外皮包裹着若隐若现的绯红馅料,酥香扑鼻。虽未至正午,小店早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殷姮月与临逢十指相扣,并肩来到姜若和王章面前。
王章眉头微蹙,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临逢有两位娘亲……那她会不会也……小师妹知道吗?
他胸腔里像塞了团乱麻,既想试探临逢的取向,又怕是自己多心。正纠结间,忽听姜若一声惊叹:
“哇!”她眼睛亮晶晶的,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你俩站在一起可真登对!”
未等旁人反应,她又兴致勃勃道:“我记得南疆人都知道南昌王世女只招赘婿——要我说,你俩若在一起,倒也挺好。”
“师姐!”王章猛地弹起身,活像只炸毛的猫,声音都变了调,“你胡说什么!小师妹是公主,是先帝唯一的血脉!”
殷姮月闻言,竟大大方方地侧首,在临逢脸颊上轻轻一吻。
王章和姜若瞬间瞪圆了眼睛,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
“我的姥姥我的袄我的大脑变红枣啊......”姜若张着嘴,半晌才找回声音,“我这张嘴是开过光吗?”
临逢难得显出几分羞赧,抬手半掩着脸,语气却是掩不住的宠溺:“别闹。”
王章面色惨白,颤抖着举起手指向两人:“你、你们......”
姜若很快消化了这个事实,甚至开始自我安慰:“还好还好,师尊应该能接受......”
——等等,师尊的道侣不也是女子吗?
恰在此时,临逢破天荒说了个冷笑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都是一个'性'。”
空气骤然凝固。
姜若嘴角抽搐,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原以为临逢只是性子冷,没想到这人讲起冷笑话来,简直比师尊那张冰山脸还要冻人!
若是不熟悉临逢的人,定然看不出她眼底那抹几不可察的狡黠——此刻她正借着酒杯遮掩微微上扬的嘴角。
唯有殷姮月瞧得真切,当即笑出了声。而王章的表情却像是吞了只活苍蝇,眼睁睁看着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樱桃毕罗,这滋味简直比听说自家老爹要改嫁还难受。
“诸位!”姜若猛地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下晃出碎金,“不日我就要去边塞吃沙子了!”
临逢指尖轻抚杯沿,抬眸问道:“当真要去?”
“那当然!”姜若仰头饮尽杯中酒,袖口擦过唇角,“我这人最受不得拘束,天下这么大,总得去看看。”
王章强压下满腹心事,举杯郑重道:“师姐此去,定要平安顺遂。”
“记得每月寄信。”殷姮月说着往姜若行囊里塞了个绣着桃花的平安符。
众人碰杯时,清冽的酒香混着初夏的风。临逢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王章递上精心准备的肉脯干粮,殷姮月更是直接系了个沉甸甸的银袋在姜若腰间。
城门外,胡商的骆驼铃铛叮当作响。姜若跳上马车,逆着朝阳朝三人挥手。风沙卷起她绯红的衣角,像面猎猎作响的旌旗。留在原地的三人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事——有人想着江湖浩渺,有人念着儿女情长,更有人暗自盘算着要如何“规劝”自家小师妹。
蓬莱阁矗立在皇城之外,飞檐斗拱隐没在缭绕的云气中,宛如仙境。这里是国师静法的清修之地,此刻却迎来了不速之客——殷辛荣正盘坐在□□上,与静法论及长生之道。
香炉中青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织就一层朦胧的纱帐。殷辛荣运转完一个小周天,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派去监视的眼线正低声禀报着殷姮月的一举一动。
静法始终闭目打坐,仿佛对尘世纷扰充耳不闻。唯有当殷辛荣眼中闪过阴鸷之色时,这位超凡脱俗的国师才微微抬眼,一道洞彻人心的目光如寒潭般落在帝王身上。香炉中的沉香突然爆出个火星,在静谧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道求今生不朽,佛修来世轮回。”静法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陛下可知,为何只有道家执着于长生不死?”
殷辛荣抚摸着腰间龙纹玉佩,没有作答。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恍若在嘲笑凡人痴念。
殷辛华忽然展颜一笑,眼尾微微眯起,指尖轻叩案几:“国师的仙丹果真妙用无穷,朕服用后只觉身轻如燕......”他抚过自己依旧布满皱纹的手背,话音陡然转冷,“只是这皮囊,似乎未见返老还童之效?”
静法广袖中的手指蓦地收紧。铜炉青烟在他眼前缭绕,恰好掩去眼底闪过的寒芒。他故作困惑地偏头,白玉发冠在晨光中流转着冷冽的光泽。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殿内温度骤降。香案上供奉的三清像投下厚重的阴影,仿佛在无声注视着这场充满血腥味的试探。
——童男童女百人祭。
——天时地利布血阵。
静法想起青虚子留下的那卷染血竹简,胃里突然泛起恶心。铜铃无风自动,发出刺耳的震颤声。他垂下眼帘,数着念珠缓缓道:“陛下,真正的长生,或许不在皮相。”
窗外惊起一群寒鸦,黑压压地掠过金顶。殷辛华把玩着翡翠扳指的手突然顿住,扳指在寂静中发出“咔”的脆响。
殷辛华忽然低笑两声,指尖的翡翠扳指在案几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他话锋一转,眼中浮起几分阴郁:“再过月余,便是皇兄的冥诞了。”
殿内烛火忽地一颤,将帝王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殷辛荣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佛珠,檀木珠子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忽然倾身向前,眼底涌动着晦暗的光:“国师......人死,当真不能复生么?”
静法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他看着眼前这个既信道又念佛的帝王,心中冷笑。香炉青烟在他眼前织成朦胧的帘,掩去了眸中的讥诮:“万物归一,万神同源。陛下,这便是大道的终极。”
殷辛荣突然攥紧佛珠,笑意尽褪。他起身时,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起冷芒:“先帝冥诞的法事,就有劳仙师了。”
“贫道领旨。”静法躬身行礼的刹那,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殿外忽起狂风,卷着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小的手在叩问。当帝王銮驾的铃声渐远,静法缓缓直起身,眼中燃起一簇幽蓝的火光——那分明是蛰伏多年的,贪婪的焰苗。
当殷辛荣的銮驾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静法突然踉跄着扶住香案。三清像前的长明灯“啪”地爆出灯花,映得他脸上皱纹沟壑纵横——这具苍老的躯壳里,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记忆。
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泰和女帝的丧钟响彻皇城时,他分明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再睁眼,竟回到了先帝驾崩前三年!铜镜里枯槁的面容重获血色,连常年剧痛的关节都变得轻盈。
“原来这就是...重生?”静法颤抖着抓起龟甲,卦象却乱如麻线。他猛然想起史册记载本该继位的宣阳公主——那个在泰和朝开创盛世的女子,此刻竟被幽禁深宫。
案上《抱朴子》无风自动,停在那页“借运改命”的禁忌之术。静法突然低笑起来,笑声惊飞檐下栖息的寒鸦。
“公主殿下,”枯瘦的手指划过星图上突然偏移的紫微星,“这次老道定要看看,您究竟是如何……”话音戛然而止,窗外传来小太监尖锐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静法迅速抹去眼角泪光。当殷辛荣的身影出现在玉阶下时,他已恢复成那个仙风道骨的国师。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一次,他不仅要解开重生之谜,更要……亲手拨正那根错乱的天命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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