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因生我难产而去的。”殷姮月嗓音沙哑如粗砂相磨,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与临逢拉开距离,“我以为……这次能救下李燕燕,可她终究还是死了,就死在我手里。”
“阿姮!”临逢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容抗拒地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粗糙的指腹轻柔拭过她湿漉漉的面颊,动作却坚定有力。
“生死有命,岂能尽归一人之过?除非……”临逢望进她通红的双眼,“那人当真存了杀心。”
“你不是凶手,阿姮。你只是太害怕了。”她声音渐柔,“既然害怕女子因生产而逝,那就用这双手去改变它。”
“逃避永远解决不了恐惧,但行动可以。”
殷姮月的泪水渗进她衣领。远处天光渐亮,照见两个相拥的身影,像两株被血浇灌的荆棘,终于缠绕成抵御风雨的形状。
天光破晓,山风卷着硝烟与血腥味渐渐散去。幸存的女子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晨光里,她们褴褛的衣衫被风吹起,像一面面残破却倔强的旗帜。
匪招娣提着那颗裹好的头颅,沿着陡峭的山路攀上悬崖。她看到殷姮月站在崖边,素白的衣裙染着斑驳血迹,却比朝霞更夺目。云海在她脚下翻涌,金色的晨光穿透薄雾,将她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宛如神女临世。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进匪招娣的耳中。
匪招娣怔了怔,忽然觉得此刻的殷姮月与初见时截然不同——那时的她锋芒毕露,箭在弦上,而现在,她站在光里,眼底却盛着深不见底的平静。
殷姮月转过身,朝匪招娣微微一笑。
那笑容很淡,却比晨曦更温柔。
匪招娣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包袱,血水从布里渗出,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殷姮月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轻声道:“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匪寨的烈火已经熄灭,那些曾经践踏她们的、囚禁她们的、凌辱她们的,终究化作了灰烬。
活下来的人,终于等到了天亮。
殷姮月问道:“何事寻我?”
匪招娣双手呈上了自己的投名状,双膝跪下,喊道:“求殿下赐名!”她早就想好了,这个破名字要改,招娣招娣,是她那下不出蛋的死鬼老爹想要个儿子。
殷姮月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子,晨光描摹着她倔强的轮廓——染血的衣衫,粗糙的指节,额前未愈的伤疤,还有那双眼睛,像淬了火的刀,锋利又滚烫。
“匪……扶摇。”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山风骤起,云海翻腾如怒涛。匪招娣——不,此刻该称她为扶摇——猛地抬起头,眼中映着天光与殷姮月的倒影,亮得惊人。
“扶摇?”她喃喃重复,舌尖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像含着一颗糖,甜得发颤,却又怕咬碎了。
殷姮月伸手扶起她。她们的影子投在云海上,一素白一玄黑,似鲲鹏展翅欲起的双翼。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殷姮月的声音混着山风,清冽如剑鸣,“你本就不是笼中雀,何不做那乘风而起的鹏鸟?”
匪扶摇的膝盖重重磕在岩石上。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沉,像要把前半生的屈辱都砸进尘土里。血从她额头淌下,她却笑得畅快,仿佛这痛是新生必须的洗礼。
许多年后,当“匪将军”的威名震慑边关时,她仍会梦见这个清晨——殷姮月指尖的温度,云海里跃出的朝阳,以及那个刻进骨血的名字。
每一次挥刀破阵时,刀风里都藏着当年那句:
“孤便借你东风。”
山风卷着未散的硝烟,掠过新立的坟冢。临逢的刻刀在木牌上刮出细碎的木屑,簌簌落在她沾满血污的靴尖。
“李三娘。”
“张柳儿。”
“赵小满。”
每念一个名字,刀锋便深一分。那些曾经被唤作“赔钱货”“贱丫头”的名字,如今被郑重刻进坚实的柞木,比墓碑更不朽。
“剿匪英雌,长眠于此。”
最后一笔收锋时,木牌突然裂开一道细纹。临逢用拇指抹去缝隙里的木屑,恍惚看见这些歪歪扭扭的刻痕下,藏着无数个未说完的故事——
王二丫总把窝头掰成两半,偷偷塞给更瘦弱的姐妹;李三娘会在夜里哼跑调的小曲;赵小满死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断了的木钗,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晨光穿透云层,照见这片崭新的坟茔。没有香烛纸钱,只有山野间新开的杜鹃,红得像她们流尽的血。
活着的女人们沉默地站着,不知是谁先唱起了丧歌,沙哑的调子混着哽咽,惊飞了林间的山雀。
那些曾被践踏的名字,终将在这片血沃的土地上——
长出春天。
这时女人们送来了菜粥。菜粥的热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纠缠。王春芳抱来的酒坛上还沾着昨夜的血手印,倒酒时,暗红的痕迹在粗瓷碗沿晕开,像未干的血泪。
匪扶摇一脚踏上木桌,桌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高举的酒碗里晃动着朝阳,将那张疤痕交错的脸映得如同庙里的金刚——悲怆又威严。
“第一碗!”她的吼声震落屋檐残雪,“敬躺在这片山头的姊妹!”
数十只粗粝的手同时举起酒碗。有人腕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有人指甲缝里嵌着仇人的皮肉。酒液倾泻而下的瞬间,黄土里突然钻出一只红翅山雀,沾着酒水的喙轻啄坟前新土。
王春芳的眼泪砸进酒里。她想起李燕燕总说米酒太辣,可此刻喉间的灼烧感,远不及那具冰冷躯体带给她的痛。仰头饮尽时,有滴酒顺着下巴滑落,像极了那夜李燕燕咽气时,悬在睫毛上未落的泪。
“第二碗!”匪扶摇的声音已带哽咽,“敬活着的姊妹!”
女人们互相碰碗的声响惊飞了山雀。有人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却笑得比朝阳还亮。她们吞咽的不仅是酒,还有那些再不必隐忍的哭声——原来自由的滋味,比陈年烈酒更呛喉。
匪扶摇粗鲁地用袖子擦去了泪水,扬起了一个大笑,说道:“别哭,我们应该笑。”
她们笑着哭,哭着笑,用尽力气去擦掉自己的眼泪。
匪扶摇迎着晨光举起最后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金芒。“这一杯,敬......”她的声音忽然顿住,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殷姮月的方向。
殷姮月倚在廊柱旁,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朝匪扶摇微微颔首。
院中一时寂静,只听得见柴火噼啪作响。众人屏息等待着匪扶摇的下文,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这一杯,”匪扶摇忽然神秘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咱们要敬一个人。大家肯定都想知道,昨晚是哪路神仙派来的天兵天将?”
刘萍萍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杯盏叮当作响:“哎哟我的娘!莫不是官府的人?”她的大嗓门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夜鸟。
匪扶摇慢条斯理地晃着空酒杯,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是官府的人不假,不过嘛......”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是公主殿下的羽林卫。”
“我勒个乖乖!”刘萍萍的惊呼声几乎掀翻屋顶,她瞪圆了眼睛,粗糙的手掌在匪扶摇额前晃了晃,“匪姐,你该不会是晒昏了脑袋?公主娘娘?咱们这破地方哪来的金枝玉叶?”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就是就是,公主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我听说连县太爷都不愿踏足咱们这儿......”
“等等,我记得有个郑小姐......”
不知是谁提了这么一嘴,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齐刷刷转头,目光如潮水般涌向站在阴影处的那个身影。
晨光斜照,众人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郑小姐”的模样。她披着一件黑色武袍,衣摆处暗红血迹已干,发间只簪一枚素银簪子,朴素得与她们并无二致。可那张脸——
刘萍萍呼吸一滞。
那是张不该存在于这腌臜之地的脸。眉如远山含雾,眼似秋水凝霜,唇角噙着似悲似喜的弧度,可细看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曾映在她眼中。就像庙里那尊她幼时跪拜过的女神像,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一缕香火,一片云烟。
刘萍萍突然鼻腔发酸。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攥着三个铜板,在破庙里对着斑驳的神像磕头。那时她求什么来着?平安?喜乐?还是......能活着走出那个赌鬼父亲的家门?后来她再也不信神佛了,可此刻晨光里站着的人,却像是从她早已遗忘的祈愿里走出来的——原来神明真的会来,只是来得这样迟,这样鲜血淋漓。
殷姮月唇角微扬。她缓步穿过人群,黑色袍角拂过地上零落的晨光。
匪扶摇一个纵身从桌沿跃下,靴底扬起细碎的尘埃。她伸手虚扶,殷姮月便借着她的力道轻盈踏上木桌。陈旧的桌面发出“吱呀”轻响,几粒花生壳从边缘滚落。
“吾乃宣阳公主。”晨风拂动她染血的袍角,那张不食烟火的脸却绽开温煦笑意,“承蒙诸位女义士照拂,姮月感激不尽。”
女人们僵在原地,陶碗边缘沾着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她们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乘轿过街的县令,此刻却有个活生生的公主站在腌菜坛子与酒碗之间。刘萍萍突然觉得膝盖发软——贵人最重清誉,会不会杀人灭口啊?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上每个人的心脏。她们偷眼去瞄匪扶摇,却见那没心没肺的还在咧嘴傻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女义士”三个字像一瓢热油浇进炭火。刘萍萍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县令轿前跪着的母亲被衙役踹开的场景。她“扑通”跪下时,粗布裤腿磨过地上未干的血渍:“草民拜见公主!”
参差的喊声惊飞了树梢麻雀。殷姮月跃下桌案的姿态像把出鞘的剑,落地时却轻得像片羽毛。她扶起刘萍萍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掌心剑茧摩挲过对方腕间鞭痕。
“这杯敬诸位。”她抄起匪扶摇的酒碗仰头便饮,喉结滚动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唇角滑落,在晨光中凝成一道金线。
女人们瞪圆了眼睛。公主竟真喝了这浊酒!不知是谁先哽咽出声,二十多个粗陶碗碰在一处,酒香混着晨雾在院中炸开。刘萍萍仰脖灌下时,尝到了十二年没掉过的眼泪。
殷姮月目光扫过每一张泪痕斑驳的脸,声音清越如击玉:“想归家的,今日便可启程,自有羽林卫护送。”晨风拂过她染血的袍角,却拂不散她话语中的温度,“愿随匪姑娘去宣阳的,我会为你们重造户籍,赐予良田。”
角落里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泥土:“六年了!我孩儿都会叫娘了……”她的哭声像把钝刀,生生剖开了所有人的伤口。
刘萍萍突然狠狠抹了把脸,指节擦得通红:“我爹……我爹当年为二两银子就把我卖了。”她咧着嘴笑,眼泪却糊了满脸,“公主,我跟你走!就当那个刘萍萍已经死了!”
人群像决了堤。有人哭诉被拐那日嫁衣还未绣完,有人念叨着家中老母的药方,更有人呆立原地,只是不住地发抖——她们早已记不清家的模样。
匪扶摇喉头滚动着酸涩,她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曾有多少次,她偷偷解开姐妹们的绳索,却在黎明前听见寨门外凄厉的惨叫。那些被抓回来的女子,最后连尸骨都寻不完整。
如今匪寨已成焦土,她却觉得心头从未如此明亮。
“姊妹们!”匪扶摇用力眨了眨发红的眼睛,举起粗陶碗时,碗沿还沾着她方才滴落的泪,“这一碗,敬公主!”她的声音像破晓的晨钟,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雀鸟。
女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粗糙的手指捧着酒碗,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们将殷姮月围在中央,像众星拱月,又像倦鸟归巢。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着新生的火种,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人。
临逢独自倚在老槐树下,三杯烈酒入喉,烧得心口发疼。她看着殷姮月被众人簇拥的身影——那个会为陌生女子落泪,又会因感谢而羞赧的公主,此刻眼底却静如深潭。所有的悲喜投映其中,却惊不起半分涟漪。
酒坛见底时,临逢忽然轻笑出声。她抹去唇边酒渍,转身没入晨雾之中。而远处的殷姮月似有所觉,抬眼望向她离去的方向,唇角仍挂着那抹温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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