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深冬的湿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渗透进严弥的骨头缝里。距离东区画廊那场无声的搏斗已经过去两天。
身体上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但更深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虚脱感。
完成埃格伯特的任务,发送了那些“安全”照片,并没有带来丝毫解脱,反而像在琥珀枷锁上又浇铸了一层透明的树脂,让她动弹不得的窒息感更加清晰。
那张纯黑的名片和那个冰冷的加密通讯应用,屏幕上永远只有一只线条冷硬的黑鹰图标,如同毒蛇盘踞在枕边。
她不敢关机,甚至不敢让手机离开视线太远,生怕错过那随时可能降临的、代表着“下一步时机”的冰冷指令。
每一次屏幕亮起,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通知,她的心脏都会瞬间揪紧,冷汗涔涔。
斯芸之试图用热可可和夸张的校园八卦驱散阴霾,方嘉禾依旧带着阳光和包子出现,但严弥感觉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Z107”和“冯·霍亨索伦”的冰墙。
她努力扮演着“刚从创作低谷中挣扎出来,需要安静”的角色,笑容勉强,眼神深处是无法分享的惊惶与重负。
为了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公寓和更令人窒息的无形监控,也为了某种近乎自虐的、想要理解“构图”背后代价的冲动,严弥独自一人走进了离家不远的一家老式电影院。
影院不大,装潢陈旧,散发着旧地毯和爆米花的混合气味。
今天放映的是那部著名的《窃听风暴》(Das Leben der Anderen)。昏暗的光线,稀稀落落的观众,让她感到一丝短暂的安全感。
她特意选择了后排角落的位置,将自己尽可能埋进阴影里。
电影开场。
东德秘密警察魏斯曼,冷酷、精准、高效,如同精密仪器般监控着剧作家德莱曼及其女友的生活。
监听设备、窥视孔、冰冷的报告……银幕上展现的是一个由怀疑、告密和无孔不入的监视构成的窒息世界。
严弥蜷缩在座位上,裹紧了外套,仿佛那银幕上监视者的目光,能穿透次元壁,落在她这个真实的猎物身上。
当魏斯曼面无表情地在监听设备前,记录着目标人物最私密的对话、最细微的情感波动时,严弥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冷。
她口袋里的手机,此刻重如千钧。那个黑鹰图标,仿佛活了过来,化身为银幕上的监听设备,或者更直接地,化身为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那双淬毒的蓝眸。
他是否也正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里,通过那个信号发射器,或者某种她无法想象的技术手段,监听她此刻的呼吸,窥视她内心的恐惧?这个念头让她毛骨悚然,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个影院。
电影中的魏斯曼,在日复一日的监听中,逐渐被艺术家及其女友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挣扎所侵蚀。他冰冷的外壳下,属于人性的部分开始复苏、挣扎。他开始篡改报告,暗中保护他们。
他不再是纯粹的监视机器,他成为了一个矛盾的、痛苦的、在体制与良知间撕扯的囚徒。看到魏斯曼在黑暗中独自聆听《好人奏鸣曲》,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近乎虔诚的动容,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痛苦与迷茫时,严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一个疯狂而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她:埃格伯特呢?那个掌控着她的生死,用冰冷的威胁和琥珀色的枷锁将她困住的男人……他是否也像魏斯曼一样,在扮演着某个角色?他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眸之下,是否也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挣扎?他精准的“构图”能力,是否也源于某种被囚禁的痛苦?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甚至荒谬。
它刚一出现,就被更强烈的恐惧迅速压了下去。怎么可能?他是军火商,是掌控黑暗力量的人,是那个能轻易碾碎她一切的恶魔!她怎么能将他和银幕上那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内心尚有光明的监听者相提并论?这简直是自欺欺人的妄想!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丝微弱的联想。
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这个危险的念头。
就在这时,《窃听风暴》中魏斯曼的监听耳机传出电流嘶响。
几乎同时,严弥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老旧马达嗡鸣与之诡异同步,仿佛有冰针刺入颅骨!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存在感,如同实质的寒流,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袭来!
严弥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骤然停止,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动作像生锈的齿轮。
在相隔两排、斜后方的阴影角落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坐在了那里。
深色大衣的领子竖着,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那双即使在昏暗影院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冰蓝色微芒的眼眸,正穿透人群的间隙,平静地、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踪她?!
还是那个该死的信号器……或者,他无处不在?!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严弥彻底吞没!她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
她想尖叫,想逃跑,但身体被无形的恐惧钉死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银幕上魏斯曼的痛苦挣扎,此刻显得无比遥远而虚幻,只剩下眼前这双在黑暗中凝视着她的、如同深渊般的蓝眸,无比真实,无比致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凝固。
银幕上光影变幻,周围观众的低语和咀嚼爆米花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严弥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以及心脏撞击胸腔的沉重闷响。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不要失态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银幕上,魏斯曼最终选择了保护,也走向了他悲剧性的结局。电影结束。
灯光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银幕的黑暗,也驱散了影院角落里最后一点遮蔽。
观众们开始起身,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离开。
严弥依旧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她身上。
脚步声在空旷起来的影院里响起,沉稳,从容,由远及近。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严弥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最终,脚步声停在了她的座位旁边。
那股混合着雪松与冷冽烟草的气息,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严弥强迫自己睁开眼,抬起头。埃格伯特就站在她座位旁的过道上,微微垂眸看着她。
灯光下,他深灰色大衣的质感显得更加冷硬,线条完美的下颌线透着一股非人的冷峻。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明亮的灯光下,剔透得如同最纯净也最寒冷的极地冰川,清晰地映照出她苍白惊恐、毫无血色的脸。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不甚满意的作品。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全局的平静。
严弥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因电影而产生的联想和恐惧,在他这双眼睛下都无所遁形。
“Ihre Sensibilit?t für Licht und Schatten, Fr?ulein Yan,” (严小姐,您对光影的敏感度,)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的低鸣,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在空旷的影院里清晰地回荡,
“sollte Ihnen helfen, die Spannung dieses Films zu verstehen.”(应该能帮助您理解这部电影的张力。)
他的德语标准而优雅,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
严弥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僵硬地坐着,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埃格伯特的目光缓缓扫过正在散场的人群,再落回她脸上,那双蓝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湍流。
“überwachung selbst,” (监视本身,)
他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穿透力,
“ist die strengste Art der… Komposition für die menschliche Natur.”(是对人性最严苛的一种…‘构图’。)
“Komposition”(构图)!
这个词被他念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分量。它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严弥所有的伪装!
他不仅仅是在点评电影!
他是在点破她的处境!用她最熟悉的摄影术语,精准地、残酷地描述着她此刻的状态——她就是他镜头下被“构图”的对象,她的恐惧、她的挣扎、她的一切反应,都在他冰冷的掌控和“构图”之中!他洞悉她因电影产生的联想,更看穿了她试图将他与魏斯曼类比的荒谬与恐惧!更可怕的是,这句话似乎还蕴含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对人性最严苛的构图”,这难道仅仅是在说她吗?还是说,这种“构图”的代价,他本人也深有体会?如同魏斯曼在监听中经历的异化与挣扎?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让严弥在极致的恐惧中感到一阵眩晕。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吞噬灵魂的蓝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埃格伯特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他静静地站了几秒钟,那冰冷的、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严弥窒息。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
而当埃格伯特说话时,他抬手做了一个细微的动作——指缝漏下的光在地毯上投出栅栏般的阴影,瞬间将严弥钉死在无形的画框里!就在他抬手的瞬间,严弥清晰地看到了他右手背上一道新鲜的刀伤——创口细长笔直,边缘锐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确感,是军用□□的典型特征!**
“Genie?en Sie den Rest Ihres Abends.”(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句本该是礼貌的告别语,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掌控一切的冰冷余韵。
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穿过空荡的排椅,走向出口,最终消失在影院门外流动的光影和人声之中。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严弥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猛地瘫软在座位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内衫,粘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刚被从深水中打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带来一阵阵钝痛。
影院的工作人员开始清场,灯光变得更加刺眼。
严弥扶着冰冷的座椅扶手,踉跄着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她抱着自己的帆布包,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影院。
外面,柏林的冬夜寒冷依旧,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行人匆匆,车流不息。
严弥裹紧外套,一头扎进寒冷的夜色里,漫无目的地快步走着,只想离那个地方、离那个男人带来的冰冷恐惧越远越好。
但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她。埃格伯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监视本身,是对人性最严苛的‘构图’。” “构图”……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翅膀的每一次细微颤抖,都逃不过那双在更高维度俯瞰的、冰冷的“构图”之眼。
她所有的恐惧、挣扎,甚至那丝荒谬的联想,都在他的计算和掌控之中。这认知带来的绝望,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加彻骨。
沉默的共谋。她被迫成为了他“构图”的一部分,在这幅名为“胁迫”与“恐惧”的冰冷画作中,扮演着他设定的角色。
而她唯一的反抗,似乎只剩下在心底最深处,那簇在绝对黑暗中、因“Z107”的刻痕而燃烧的、为母追寻真相的火焰。只是此刻,这火焰被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构图”阴影重重包裹,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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