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饮酒几杯,宋术朝白衣学子那处盯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缓缓道:“并非我有意嘲弄这些愚人,而是那些神鸟、神迹都是子虚乌有。”
宋术常年在海上跑商,见多识广,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无论识人识物都是一流。
比如邻座那位青衣女郎,发间莲簪,尾上潞紬,都是罕有货色;且这女郎长相清癯,仙姿玉貌,坐姿庄严,通身气派,定是身份非常。
再比如那白衣学子口中神鸟,光闻其形,他便猜出是老杨头前几日急手甩卖出去的那船奇鸟。只是老杨头想要屯积居奇,待价而沽,未公于世,民间不知,误将此鸟认为神鸟,大做文章,膜拜信奉。
他心中雪亮,简略朝庞学良阐述由来,连连摇头道:“将神迹加诸己身,不知有何缘由,也不知是福是祸。”
邻座代纪闻言,眼帘搭垂,面色有些许动容。
心想:自古以来,谋事易,成事难,世间种种福祸相依。今日姬夜靠临民愚信神迹顺利造势,却也无意强化了神权,日后会不会成为祸源,化作利刃,回旋刺向心头,滚血渗流?
庞学良听罢宋术言语,端着酒杯斟酌一番,这才道:“无知者无过,民求神,并非都是愚昧之人。身苦求不得解脱,便只能求求神佛,求求天意,帮自己堪破无常。”
宋术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他心中隐觉此事不可深谈,便罢口不提,跟庞学良又碰杯几何,转了话音去说旁的。
代纪无心窃听他人私事,遂不再关注二人对话,又望向白衣学子那处,想要听听那番高谈阔论到了哪步,关于东宫神临之事又编出什么版本。
移动目光时,望见那年轻货郎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位女郎,面容清秀,手中执着一根竹棍,另只手摸索着用勺饮下那碗冰镇糖水,一边饮下一边笑着侧耳听货郎说话,只是眼睛并不聚焦,自始至终都盯着正前方。
芸娘顺着她目光望去,心下了然,低声解释道:“那是位瞽女。”
“瞽女?”
芸娘答:“眼盲口齿伶俐之人,平日里靠游街说书吟唱为生,也会些摸骨卜卦。姑娘可要请她来解解闷?”
代纪摇头,“芸娘也伶牙俐齿,论说书,应当不比别人差。”
芸娘顿时眉开眼笑。
代纪觉她这反应有趣,也跟着莞尔一笑。不禁想起芸娘劝膳时,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可见也是个口舌有功底的人,开口问她:“芸娘以前,也是做此等营生?”
芸娘长叹口气,言语间略显惆怅:“少时有家小店,跟十景楼差不多大吧。那店东是个好心人,经常给我留几口干净饭吃。我无以为报,便时不时去店里帮忙打杂,有时还会顶顶堂倌的活计。那人见我口齿伶俐,又爱打听传闻趣事,便正经给了我份差事,让我给人讲戏说书,也算远近有名。后来承蒙圣恩,靠着这一技之长也在宫里谋了个伎人之职,虽入不得流,可吃住不愁,已是知足。”
芸娘话音就没头没尾地停在这里,未能往后再说,也未提起那家小店。但代纪心知,日升月迁三十余年过,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听过她生平事迹,代纪无意惹起她伤心事,心下惭愧,安慰地握了握芸娘衣袖。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碧天云静,皓月东升,一派祥和之态,街上叫卖杂戏声不绝于耳。按照往日时辰,街上应当锣鼓喧天,瑞狮开道,迎着海神游街至此。可有人几番去往街上眺望,都未能见仪仗形踪,心中疑惑,忍不住嚷嚷发问:“怎么回事?”
代纪目光还未从瞽女身上离开。就在这众人疑惑喧哗之际,只见那瞽女侧耳朝货郎说了两句话,货郎便掏出腰间拨浪鼓,摇了一摇,将众人目光引至自己身上,这才道:“小妹刚从子松学院方向归来,知道些内情。游街未至,是因在此处耽搁了。”
众人不解,疑惑追问。
货郎拱手道:“昨日被释放众人是无辜人员,但子松学院关押的一众学子是切切实实参与闹事,并不无辜,疑案未查明之前,不可释放。然东宫体恤学子,特意绕行,往子松学院奔走一波,让其也承蒙海神恩泽,这才迟迟未至。”
众人听闻此话,不免惊叹,对东宫那位又是一波赞颂美言。
货郎等众人讨论声渐歇,适时插话进来,顺势自荐道:“小妹不才,会讲书会评戏,技艺精湛,腔调含韵。游街至此还需些时间,左右无事,此间隙若论傻傻等待,诸位不若点个听听看?”
人多,生意也便好做许多,总会有人买账。一位腰金衣紫之人,往桌上爽利地拍上几两银子,朗声道:“今日刚落地临州,对此地一知半解,你且将秋桂祭、八宝观等一众来历细细讲来。”
有人嘀咕,花了银子却听这等无趣之事,皆往一旁饮酒谈笑去了,另有些外地游客倒心平静气,默默饮茶蹭听。
瞽女娓娓道来,言辞精彩,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时不时能听到堂内众人喝彩之声。讲至今年新铸海神观之事时,话音顿挫有度,将海神像描述地绘声绘色,栩栩如生。未曾见过海神观之人无不神往,想要一观。
邻座庞学良、宋术二人原也聆听瞽女言说,间或低声交谈二句。只是听到新铸神像之事,宋术不屑一笑,呸了一声,朝友人附耳道:“新铸神像,说是为了民生,其实都是为了私欲。莫说游街行像无需新铸,便是五年前的八宝观石像,也不必大动干戈修补。郭绪这个遭天谴的,竟敢以此为由,大敛民财。”
庞学良“嘘”了一声,惊诧皱眉:“人多口杂,莫要口无遮拦。”
宋术却不以为然,哼笑一声道:“那人正被拘着,无法出来兴风作浪,你怕什么?更何况,我并未说错,临州作为海道通衢,朝堂很是看重此地,没少扶持,随意拉个补堤名头都能要到官银,再加上往来船税,临州怎会缺修补石像那点银子?郭绪这人贪得无厌,心掉进钱眼子去了,德不配位,他的现世报已来,我遮不遮也没什区别。”
说完这句,他端杯饮茶,清润口舌,随后像是想起什么烦心事,眉头蹙起,面露嫌恶。
“早年修补八宝石像,郭绪就有意拉拢富商大家,我不愿阿爹趟这浑水,便与别家富商割席,断了往来。郭绪却由此记恨上宋家,但凡宋家船只,盘查便会严厉非常,动不动就往我眼里塞棒槌。如今郭绪受到稽查,保不准身败名裂,灰溜溜滚出临州,光想到此,我便觉大快人心。若他再不伏诛,我便要离开临州,再寻商路了。”
庞学良纳罕道:“宋家算是海运第一批商户,根基稳当,就算受尽官署刁难,怎会被逼到这等地步?”
“商掌钱,官掌权,钱怎会斗得过权?一权压众生,明刀能抵,暗箭难防。”宋术冷冷开口:“老宋家不愿与他们合作勾结,自有别的富豪乡绅愿意,道不同不相为谋,渐渐便会受尽排挤,姓郭的又在暗地里使绊子。学良兄,光想此景,你觉宋家处境焉能好过?”
庞学良平日听他发牢骚惯了,并不作答。
只听宋术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下去:“……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同为行商,面上总有往来,不能撕破脸,还要维持太平和气。只是他们小子不如老子,那些公子哥讨人厌得很,一遇见便跟我针锋相对,非要唇枪舌剑一番,吃了瘪才肯老实,真是烦心不已。”
静静听完他一通滔滔不绝,庞学扭头瞅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言简意赅道:“你但凡改改口头毛病,思后再言,三缄其口,便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今日屡次口出惊人,不怕有心之人听去?”
宋术拍着他肩哈哈一笑道:“若真是有心之人听去,我倒不怕了。我还怕说得不够多,落井下石不够重呢。”旋即幽幽叹口气道:“那些公子哥不知又跟郭绪有了什么交易,出海多日还未归来,无人跟我斗智斗勇,竟叫我陡生无趣。”
庞学良眉头紧皱:“你这身皮子真是怪得紧。人家在时,常常因为一银二钱跟人争吵,给我通信抱怨;人家如今不在,平静无事,遂了你意,你倒又不愿了,在我这发起牢骚。”
宋术听到这话,面色阴沉下来,重重将杯子撂在桌上,嗤了一声道:“一银二钱不是钱?阿爹也常常冲我说教,说家中最不缺银钱,只要不是大错,能用银子解决,便不要跟人锱铢必较,显得小气;要宽宏大量,度己度人,以和为贵。这些富商跟宋家还有生意往来,临州地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莫要因为蝇头小利跟人过不去……我倒觉得他是早年拜海神观拜傻了,本就是我应得的银两,我为何要巴巴送出去?”
庞学良一头雾水,怪道:“我又没说这个,只让你改改口头毛病,莫要三言两语就跟人起了冲突,小心祸从口出。”
宋术仿若未闻,不知想起什么,饶有兴味一笑,慢条斯理道:“学良兄,你惯会说教我,日日将谨言慎行挂在嘴边,但你发起疯来,过犹不及。昨个可听说你跟一人因为一诗都骂上祖宗了,这算不算得祸从口出?”
庞学良自幼受尽教导管束,言行应得当,举止应得体。想起昨晚之事,他自觉颜面尽失,但一个曲儿郎竟能诗压群芳,这让清贵出身的他如何自处?两人诗作放在一起之时,他都自弗不如,旁人也立判高下,纷纷夸赞那位曲儿郎,这又让他如何不羞惭气恼?
他既艳羡仰慕曲儿郎之才,有心结交,却又不愿放下身段,承认自己不如其出身低贱之人。在他眼里,曲儿郎应当是罔识大义的阘茸之辈,怎敢与自己比肩?才能比自己更盛?
他原就心境复杂,不愿深想此事,偏生宋术是个嘴巴欠缺的。见他面有忧色,惨然不乐,非但没有停止话头,还佯装不知,故意往这上面凑,漫不经心问道:“学良兄,这人是谁?姓甚名甚?长甚模样?”
庞学良被烦扰追问之际,左右环视间,正见堂内出现一个衣着寒酸的高个身影,光是看其身姿装扮,他眉头便不由锁得更加紧实。
见那曲儿郎目光落在这边,似有打量,随即身形一转,手握一本秋桂集序,迈着步子便往这边走来。走近了,还能瞧见他眼下一坨青黑,面上似忧似喜、两眼鳏鳏之态。庞学良心道:这人昨个不是说离开临州了吗?怎么未走?
又见他手握诗集,心中又想:他莫不是想不开,不堪昨日辱骂,今个儿又要跟自己一决高下?
庞学良当下如临大敌,心思难言。
身旁宋术还在喋喋不休,庞学良脸色愈发阴沉,等到那曲儿郎走到自己桌旁,还不待他开口,自己抢先一步,眉梢高挑,厉声轻慢道:“那人能是谁,便是你面前这位曲儿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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