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医生十分敬业,八点半的门诊他八点就到了。
排在前面的病号还没到,周围一群没号的、复诊的涌进门诊室,这个求医生加个号、那个求医生看一眼CT。
这样的场面林沛雨没见过,门诊室宛若闹哄哄的菜市场,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抢夺生机。汪医生很有应付这等场面的经验,他宛若一个成熟的八爪鱼,只花了十分钟处理了这些千奇百怪的需求,然后让他们该补号的补号、该排队的排队,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
林沛雨和顾长风侯在门外,两人伸长脖子,脑子一片空白,焦急等待叫号。
林沛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这么混乱的时候了,她近乎六神无主,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正在敲打着她的神经和灵魂,她魂不守舍、几欲倒下,却又硬撑着站得笔直。
“没事的。”她安慰她的弟弟,“有病就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会好起来的。”
顾长风茫然无措地点点头,忽然之间,他想到了几年前他爸病故时林沛雨冲他说过的话。
她说,「父母是隔在你与死亡之间的帘子。我们对死亡害怕,是因为父母挡在我们身前,等到他们过世了,我们才会直面这些。」
顾长风不懂,林沛雨就露出一个苦笑,那个瞬间顾长风突然意识到林沛雨的亲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林母带着她漂泊两年,才和顾父重组家庭。
他抿了抿嘴,听不太懂,但情绪被环境和氛围裹挟,他在医院昏暗的走道内拉着林沛雨的衣袖哭。他的肩膀一抽一抽,低着头,不想被他姐看到。
大半年后顾长风刷短视频,看到有情感博主在分析孤独与死亡,他是纯理科脑子,看不来这些,可是主播一句「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让他停下了划走的手势。
那个博主说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陌生的、抽象的,因为没有概念,所以无法理解,那全是因为父母挡在中间。等到某一天,当父母死亡时,我们才能毫无阻碍地直面死亡,知道它的强大、可怕、骇人听闻,才会知道人生在世,人力不可及之事有太多太多。
这一刻,在排队等待叫号的时候,顾长风突然就想起了这些。那些他曾经以为已经忘记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在此时此刻击中了他。
一个多小时后轮到他们,汪医生看了片子,眉头紧锁,而后很快开了住院单。
“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回去等床位吧。”汪医生说,“今天先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后记得保持电话畅通,有床位会立即给你们打电话。”
荒腔走板的上午告一段落,林沛雨打了一辆车,带外婆和顾长风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外婆一直在问什么病,顾长风耐心地向她解释,并用医学生的身份向她保证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种情况也不可能让外婆回自己家,林沛雨和林母商量了一下,将她安顿在林母的卧室。好在林母房间是张双人床,两人睡也不算拥挤,先将就几天,等医院有了床位就好了。
干完这一切,林沛雨和顾长风终于闲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
顾长风还有些六神无主:“你说外婆……”
林沛雨有些疲惫,她晃了晃手机,“先别想这些,你现在饿吗?”
“……不太饿。”
“那行……”林沛雨将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看了一眼顾长风。顾长风其实是个闷葫芦,明明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却不肯说出来。林沛雨看了他半晌,终究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走,姐带你去个地方。”
林沛雨没说去哪里,顾长风也没问。小兔崽子跟着他姐出了门,上了地铁没坐两站路,到了老城厢的某个地方。
这地方离林沛雨的公司很近,林沛雨熟门熟路地带着顾长风拐到了一座庙宇前。庙门口人头攒动,颜色各异的导游旗飘在半空,保安举着喇叭大喊“前方售票处买票!请勿听信沿街算命,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场面十分混乱,顾长风目瞪口呆。
顾长风:“城隍庙?”
林沛雨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买了两张票,闻言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对呀,这种时候除了求神拜佛还能干嘛?咱爸得病那会儿我也来拜过了。走,那边在修缮,往这里走。”
你不是学法律的吗?唯物主义战士?来这搞封建迷信?顾长风不知道他姐卖得什么关子,但他姐懒得解释,转眼间已经到了检票口,回头看见傻小子愣在街对面,招招手。
“赶紧过来。”
顾长风只得跑了过去。
城隍庙正在修缮,从正门到前门都搭了脚手架,右手边拿香的地方摆了张桌子,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坐在桌前,左手边是打印机,右手边是一摞瓦片,桌前的大海报上写着“捐瓦乐助,三百一片”。
林沛雨驻足,认认真真地看海报。
工作人员迎了上来:“城隍庙几十年才修一次,为城隍老爷捐瓦啊,不要错过。”
林沛雨问:“捐瓦是什么意思?”
“捐了瓦,可以在瓦片上用金笔写上你或你亲人的名字,之后修缮屋顶的时候,这些瓦片就会铺上去。你为城隍老爷遮风挡雨,城隍老爷也会为你遮风挡雨,几十年才有一次的咧。”
“三百写一片?”
“对。”
“来三个。”
顾长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姐飞快扫码付了900块,然后将她妈、外婆、还有顾长风的名字报了上去。
工作人员取来一片瓦片,毛笔沾了金粉捺了捺,先是细细琢磨一遍名字的笔画,而后提笔,工工整整的在瓦片上提字。林沛雨全程没有说话,她看上去很平静,就这么平静地盯着写字的工作人员,既不录像也不说话。
写好的瓦片被码放在了一边,一共三块整整齐齐。这个时候林沛雨才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依然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难过。
顾长风不知道说什么,靠了过来小小声问,“姐,你不给自己捐一块儿吗?”
林沛雨拍完照,将手机揣回兜里,“不了,太贵了,我可能要被裁员了,还是省着点。况且我也不是很信这个。”
她当然要省着点,一天几百块的病床钱要从她的积蓄里出,一天好几千块的检查钱、药钱、化验钱要从他的积蓄里出,她妈退休,她弟还在读书,她是她家唯一赚钱的劳动力。
顾长风想说,那你还花钱捐瓦片,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心里一阵难过。
他知道林沛雨没那么信这些,但她还是给她最重视的的亲人买了。就好像她来之前说的那样,「这种时候除了求神拜佛还能干嘛」,所以她目标明确,花一点不大不小的钱,试图恳求城隍老爷帮忙完成这项kpi。
顾长风不说话,想起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父母为了替他治病已经花光了积蓄,一家人过得异常拮据,两人偶尔可以得到一瓶牛奶改善伙食,两姐弟就头对头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一人一半。
林沛雨打小就是个性格“古怪”的姑娘,她不像其他女孩娇弱、温柔、纤细,她就仿佛那种从武侠小说里跳出来的女侠一般,生机勃勃、充满力量。
那个时候的顾长风十分瘦弱,班级里总有几个男生仗着人高马大会欺负他,林沛雨知道后提着一把长柄伞就冲到了他们班里,课间休息10分钟,她当着他班里所有同学的面揍了那两个霸凌者。
校领导教育她,让她和两个霸凌者一起在升旗仪式上念检讨书,她就在升旗仪式上声泪俱下地控诉老师不作为、校领导助长霸凌风气。要不是她成绩优异,少不了得吃个处分回家。
那个时候的林沛雨最常说的是“人定胜天”,她相信努力、相信奋斗、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两人在城隍庙里逛了一圈,看到眼熟的神仙都磕了头,最后还拜了太岁。做完这一切后林沛雨拉着顾长风吃了碗素面,席间两人话很少,顾长风有心说些什么,可还在斟酌,林沛雨已经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附近还有个比丘尼庙,我听公司同事说还挺灵,来都来了要不要顺道拜一拜。”
“比丘尼庙?”顾长风疑惑。
“是个尼姑庵,规模很小,但平日里香火据说还不错,应该还挺灵。”林沛雨解释。
顾长风终于没忍住:“你又不信这个。”
理是这么个理,林沛雨叹气,她又抬头望向城隍庙中烧香的地方,几个香炉前都是人头攒动,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是“来都来了”的神情,她突然笑了一下。
“其实那个比丘尼庙……”她开了个头,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那般笑了一下,“你知道吗,那个寺庙就在我们公司边上,那家的住持和我们公司某个高管挺熟。有一次寺庙中死了一个帮工,是晚上值夜班的时候猝死的,住持就来找我们那个高管,想咨询这种情况要不要赔钱。”
“啊?”这就有点神展开了,顾长风愣了愣,“然后呢?”
“然后那个高管就把我叫过去了呀,问我法律意见。”林沛雨笑了一声,是那种从喉咙间挤压出来的极其短促的一声,“那个帮工不算寺庙的员工,算是兼职吧。你看摊上这么个事儿,佛门清净地,出家人慈悲为怀,死了人却还要到处托关系去问能不能不赔钱。哈哈。”
林沛雨顿了顿,也没总结什么中心思想,将面前的碗筷一推,“烦死了。真想出家当尼姑。”
“???”
“可是学历不够,现在出家都要硕士起步。”
顾长风:“……”
顾长风知道这会儿他姐是在发牢骚,他不能顺着她的情绪往下说,这样只会令她更加烦躁。他只好笑一笑,二十来岁的男大还没因为工作熬掉头发,笑起来的时候青春洋溢,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说:“没事儿,等我毕业以后赚钱了就好了,未来可期啊。知道我学的什么吗,临床医学诶,大后期职业。”
“前期咱们先苟着猥琐发育,等到后期起步,年入破百了,日子就会好起来了。”
“到时候买个大平层闺蜜房,一梯两户,电梯上来中间放一个世界地图,左边是你的入户门,右边是我的入户门,那日子多好,还是姐弟,还是相依为命。”
林沛雨托着下巴翻白眼:“还相依为命,你不结婚啊?”
顾长风道:“你不结婚我怎么结,长姐不嫁,小弟何以婚娶?不然你还是快点开始你的爱情吧。”
林沛雨嗤之以鼻:“什么爱来爱去的,信这个,还是班上的少了。”
顾长风:“封心锁爱啊?”
林沛雨怼他:“啧,怎么跟你姐说话的。”
这个话题无疾而终,两人吃完面,相顾无言,起身走人。
城隍庙的侧面连着某个商业,再拐过一个弯走上几百米,就能绕到主路,主路的对面就是林沛雨的公司。
顾长风问:“你还去公司吗?”
林沛雨道:“不了,请了一天的假……”
不想上班。上班没有不疯的。
她心里沸反盈天、惊声尖叫、黑泥不断,面上倒是不显,板着一张脸,瞧着严肃又吓人。她就这么跟在顾长风的身后,在人潮人海中穿梭,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游客和商贩。
“林律师。”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街区商业十分嘈杂,周围全是游客的喧闹、摊贩的叫卖、各式各样的广告声。在这样的环境中,按理是很难第一时间找到发声的对象的,可是那人只喊了一声,林沛雨抬起头,便立时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他。
是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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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关于死亡的几段描述(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有说出自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应该是讹传),具体出处不明,文中做了引用和调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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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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