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文书上的铅字像是爬满了纸张的蚂蚁,在林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她摘下那副用来隔绝世界的金丝眼镜,指尖用力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运作时低沉的嗡鸣,制造出一种虚假的洁净感。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绵密的雨幕中晕染开,像一幅被打湿的廉价油画。
今天,是她和秦屿分手一周年的日子。
没人记得,连对方可能都已忘却。只有她身体里那座精准的生物钟,在沉默地报时。十年感情,一年疗伤,听起来像个不好笑的笑话。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突兀地亮起,是她设定的日程提醒——【十年纪念日】。
多么讽刺。
林墨看着那行字,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她指尖冰冷,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划掉了那条提醒,然后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最终点开了一个图标花哨的社交软件。
匿名,随机匹配,对话二十四小时后自动消失。这是她二十八年来,在严谨刻板的人生准则里,最出格的一次偏差。一个资深律师,在雨夜寻求陌生人的慰藉,说出去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桌角放着一个见底的红酒杯,旁边是同样见底的红酒瓶。酒精在胃里微弱地燃烧,却不足以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她不需要建议,不需要评判,只需要一个树洞,一个绝对安全、听完即焚的陌生人。
匹配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屏幕那端,是一个短发女孩的头像。照片像是抓拍的,女孩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防备,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边有个浅浅的梨涡,背景是某面色彩斑斓、有些眼熟的涂鸦墙。网名只有一个字:【念】。
阳光,活力,甚至有点……吵闹。是和林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色彩。
林墨闭上眼,指尖悬在语音键上方,微微颤抖。理性在拉扯她,警告她保持体面,维持她一贯冷静自持的形象。但第十年积压的孤独和无力感,像今夜这场蓄谋已久的大雨,终于冲垮了那道看似坚固的堤坝。
她按下了语音键。
“……你说,十年,算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酒后微醺的沙哑,却奇异地平静,像在陈述一份与己无关的案情摘要。她从大学图书馆的初次相遇说起,说到并肩奋斗的考研岁月,说到挤在出租屋里分食一碗泡面的苦涩与甜蜜,再到后来,他成了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她成了律所的新星。他们规划过未来,甚至讨论过孩子要在哪个学区上学。
“没有狗血的背叛,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的嘲弄,“只是……走着走着,发现要去的地方不一样了。他想要安稳,想要一眼望到头的家庭生活;而我,还想看看更高处的风景。谁都没错,只是……不合适了。”
像一艘精心打造、投入了所有心血的船,还没驶离港湾,就因为设计理念不合,被它的共同建造者平静地遗弃,任由它沉默地沉入海底。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伴奏。那些从未对任何人——包括闺蜜赵漫——言说的细节,带着陈年的灰尘和雨水的湿气,被她一点点抖落出来。说到最后,她甚至忘记了屏幕那端还有一个陌生人,更像是在进行一次迟来的、对自己的审判。
直到最后一条长达六十秒的语音发送成功,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出神。
她以为对方早已被这冗长而沉闷的故事吓跑,或者从一开始就未曾停留。
然而,几乎是在语音条显示发送完毕的瞬间,聊天框顶端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一下,两下……那提示持续闪烁着,带着一种莫名的耐心。
林墨的心,莫名地被那闪烁的光标攥紧了。
很快,几条文字回复跳了出来,不是语音。
「学姐,你还在吗?」
第一条就让林墨眉心微蹙。学姐?是随口一叫的敬称,还是……她认识自己?酒精让大脑运转迟缓,她试图在记忆里搜索那张灿烂的笑脸,却一无所获。
「十年真的好长啊……长得像一辈子。我今年才二十一岁,十年,几乎是我有记忆以来的一半人生了。」
「但也真的好重,听着都让人觉得心疼。不是同情,是那种……感觉心里被堵住了一样。」
「虽然结局有点遗憾,但能这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十年,本身就好厉害,好勇敢。真的。」
「你别难过呀,今晚的雨很大,但总会停的。就像我画坏了一幅很喜欢的画,当时觉得天都塌了,但睡一觉,第二天太阳出来,又能重新开始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种笨拙又真诚的温暖。没有居高临下的评判,没有虚情假意的安慰,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靠近,伸出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你满是伤痕的手。
尤其是那几声“学姐”,带着一种笃定的熟稔,敲打着林墨敏感的神经。
是哪个校友?还是……仅仅认错了人?
她看着那个明亮的、与此刻灰暗心境格格不入的头像,心中莫名升起一丝被看穿的不安,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蓬勃生命力所吸引的悸动。
最终,理性与长久以来习惯性的封闭占据了上风。成年人的体面催促她结束这场意外的失控。袒露脆弱已是极限,她不能再任由自己沉溺于这种虚幻的连接。
她深吸一口气,敲下几个字,试图为这场意外画上句点:「谢谢,我没事。抱歉,打扰了。」
发送,退出软件,甚至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复,便迅速将手机屏幕朝下,用力扣在冰凉的办公桌上。动作一气呵成,带着律师处理完棘手文件后,强行恢复秩序的利落与决绝。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玻璃冰冷,映出她模糊的身影——一丝不苟的黑色长发,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以及脸上无法用妆容掩盖的疲惫与疏离。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是无数只急切叩问的手。
那个叫“念”的女孩,像一颗投入死水般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然后迅速沉底,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墨不会知道,就在这座城市另一个灯光温暖的房间里,那个短发女孩正戴着耳机,反复听着她那几十条夹杂着雨声和微弱电流音的醉酒语音,眼神亮得惊人。
苏念盘腿坐在铺满画稿的地板上,身边窝着一只毛色漂亮的暹罗猫。她指尖划过平板电脑屏幕,调出一个需要密码才能访问的加密相册。
里面存着几张来自七年前的、像素有些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在大学礼堂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的林墨。那时的她,比现在青涩,眉眼间的冷峻却如出一辙,穿着学士服,站在聚光灯下,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散发着理性寒光的星。
苏念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清冷的脸庞,嘴角弯起一个势在必得的、混合着心疼与兴奋的弧度。
她轻轻按下了录音文件的保存键,而不是像对待其他二十四小时过期的对话那样选择删除。
“找到你了,学姐。”她对着窗外的雨夜,无声地宣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个誓言。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这座城市白日的喧嚣与伪装。
有些故事的齿轮,已经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伴随着第十年心碎的回响和第七年暗恋的昭示,悄然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
而在林墨空荡的公寓里,一只和她家中那只如出一辙的重点色暹罗猫,正慵懒地舔着爪子,它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喵呜”了一声,像是在回应窗外某个遥远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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