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安维尔斯的身体以缓慢但确实可见的速度好转。高烧彻底退了，伤口的剧痛转为持续的钝痛和愈合时的麻痒。他能更长时间地保持清醒，甚至能自己坐起来，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像个破碎的玩偶般任人摆布。
林怠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不再将水和食物直接递到安维尔斯唇边，而是放在床沿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换药时，他依旧沉默高效，但安维尔斯注意到，当自己因忍耐疼痛而绷紧身体时，林怠缠绕布条的动作会快上几分，缩短这个过程。
这天清晨，安维尔斯自己喝完了水，吃掉了那块硬邦邦的干粮。他看着林怠像往常一样，准备坐回窗边，忽然开口：
“外面……有动静。”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林怠正准备拿起皮卷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转过身，看向安维尔斯，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出一丝询问。
“不是人。”安维尔斯补充道，他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是他体内亚人血脉带来的敏锐听觉在发挥作用，“是车轮声，很多。还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远，但在靠近。”
林怠沉默地听着，走到窗边，将原本虚掩的窗板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向外望去。村庄依旧宁静，但远处的确隐约传来了不同于往日的喧嚣。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落在安维尔斯身上。
“商队。”他下了判断，语气平淡，“每月会来一次，用盐和铁器换村里的皮毛和草药。”
他顿了顿，看着安维尔斯那双恢复了部分锐利的碧色眼眸。
“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一天。人多，眼杂。”
这话说得足够明白。这个临时避难所，即将暴露在更多外来者的视线下。
安维尔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明白林怠的意思。
“我需要一件……能遮住头发和脸的东西。”他低声说。他这一头银发和过于出色的容貌，在任何地方都太过显眼。
林怠没说话，只是走到那个简陋的矮柜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顶边缘有些破损的、用某种褐色粗麻编织的宽檐帽子，扔到了床上。看起来像是村民下地干活时戴的。
“伤口，”林怠看着他，又提醒了一句，“别让人闻到太重的血腥味。”
安维尔斯拿起那顶粗糙的帽子，指尖摩挲着粗砺的麻布。他看向林怠，对方已经坐回窗边，重新拿起了皮卷，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没有道谢。道谢在这种关系里显得虚伪而多余。
安维尔斯只是将帽子放在枕边，然后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将身体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同时，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延伸向窗外，警惕地捕捉着远处逐渐清晰的车轮声、人语声，以及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
商队的喧嚣如同潮水，在午后的村庄里涨到了最高点。车轮轧过土路的辘辘声，牲口的嘶鸣，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村民兴奋的议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透过并不严实的窗板，顽固地钻进小屋。
林怠依旧坐在窗边，皮卷摊在膝上，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他的目光落在虚掩的窗外，看着远处晃动的模糊人影，听着那片嘈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搁在皮卷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安维尔斯靠在床头，宽檐帽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但被子下的身体却始终维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僵硬。那些陌生的声音，每一个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威胁。他体内的血液似乎在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在四肢百骸流窜，尤其是耳根后方和脊背的某些位置，传来一阵阵隐约的、如同羽毛搔刮般的麻痒和刺痛。
这不是伤口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他极力压制着这种异常，呼吸放得又轻又缓，几乎与昏迷时无异。他知道，林怠不喜欢“麻烦”，而任何异常，都可能引来对方的“处理”。
然而，身体的反应并非意志能够完全控制。
就在一阵格外响亮的、似乎是金属武器碰撞的铿锵声从窗外传来时，安维尔斯身体猛地一颤，一直压抑着的某种屏障仿佛被瞬间冲破！
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从他尾椎骨附近炸开，急速向上蔓延！
“呃——！”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双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草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将帽檐都浸湿了一小块。
一直看似在走神的林怠骤然转头，目光锐利地投向他。
只见安维尔斯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皮肤下，隐约有淡青色的血管纹路不正常地凸起、搏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他银白的发丝无风自动，在帽檐下细微地飘拂。最明显的是他的耳朵——那原本与人类无异的耳廓顶端，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微微尖耸、拉长，皮肤下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绯红，边缘甚至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如同初生绒毛般的透明软刺在试图探出，又因为能量不足而艰难地收缩、颤动，始终无法彻底成型。
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属于荒野和狩猎者的气息。
林怠立刻起身，几步走到床边。他没有贸然触碰安维尔斯，而是先快速扫了一眼窗外，确认无人靠近，然后才低头，冷静地审视着床上正承受着血脉初次剧烈冲击的人。
安维尔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深碧色的眼眸在帽檐的阴影下睁开，瞳孔因为痛苦和某种陌生的力量感而收缩，里面充满了混乱、警惕，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掠食者的凶光。他看向林怠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攻击性。
“控制住。”林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冷静，“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吗？”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在安维尔斯躁动的神经上。
安维尔斯猛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聚焦视线，对上林怠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因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不悦。
这种熟悉的、纯粹的“麻烦厌恶”，反而奇异地帮助安维尔斯找回了一丝理智。他闭上眼睛，开始用尽全部意志，去引导、去压制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陌生力量，试图将那即将彻底显现的亚人特征逼回体内。
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将已经破土的嫩芽强行按回泥土。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身体因为对抗而绷紧如铁。
林怠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帮忙，也无法帮忙。他只是像一个冷静的监工，确保这个“意外”被限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安维尔斯身体猛地一松，脱力地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他皮肤下凸起的血管纹路缓缓平复，那尖耸的耳廓也慢慢恢复了原状，只是尖端还残留着一抹异样的红，摸上去滚烫。周身那股荒野的气息，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虚弱。
安维尔斯抬起颤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耳朵，感受到那异常的体温和尚未完全消散的、细微的形状改变，深碧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看向林怠，对方也正看着他。
“看来，”林怠的视线落在他依旧泛红的耳尖上，语气平淡无波，“你的麻烦，比预想的还要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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