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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132章

部日族的人大多都是会中原话的,而这垂暮的老翁显然是不会说中原话。

他操一口部日族方言,张嘴时却只能看到一口肉色的空洞,已经没剩几颗牙。

晏醴听不懂老翁的语言,边用手势比划,便道:“您的家人是什么病?有何症状?”

显然老翁也听不懂她的意思。

霍斟拄着拐上前来,握住老翁露在外面半截的小臂,指了指晏醴、自己和老翁,然后用两根手指做出小人行走的手势,边解释道:“我们,跟您,回家去,去看病。”

这会儿老翁总算听懂了,转头就拽住晏醴的衣袖把他们往家里领,他抓的死死的,生怕他们逃脱了似的。

霍斟的腿伤还没好全,走的一瘸一拐,晏醴则一边扶一个,都要倒腾不过腿脚来。霍斟主动松开她,让她去专心搀着老翁。

晏醴一路仔细搀着老翁,他的手臂瘦的皮包骨头,是黝黑皱缩的,那触感像一层易碎的酥纸,晏醴小心再小心,生怕稍稍用力就会把老翁的手骨断掉。

不知道走了多久,越过了三个小村落,终于在绿洲的边缘看到了一顶透风的小草棚。绿洲的边缘地带是荒凉的,没有水源,没有适宜耕种的土壤,只有无边无际的灌丛和沙丘,越深入荒地,晏醴和霍斟心中的火焰越渐熄下去。

戈壁中荒凉无依的小小绿洲边际,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座枯黄干草铺就的小草棚。草棚前徘徊着一只大黄狗,它的尾巴脱了毛,向上呲成几朵大花,背上一个焦黑的大洞清晰可见,显然是被火烧过的疮疤。

看到陌生人靠近,大黄狗龇牙向晏醴和霍斟叫嚣,两颗突出的长牙展示着它的狠厉,一阵腹腔里发出的呜呜声后,它开始狂吠。

它挡在门前,阻止任何陌生人进入这个草棚。

老翁在前面带路,对正在叫嚣的大黄狗横眉怒视,它果真就不叫了,垂下头怯怯踱到一边,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

直到进入草棚子里,晏醴才彻底明白了这老翁的处境。

恶臭弥漫着整个燥热的小草棚,甚至可以说这草棚是露天的,然而臭味总在上空萦绕,挥之不去,好像草棚上方的气流全都凝固住。

整个草棚子里,只有一张少了条腿的小桌,一个碎瓷碗和一张大草席,草席上隆起一个大大的肉瘤,仔细一看,看到了她耷拉下地面的圆腮和一双紧闭的紫鱼眼,这简直不像个人。

她有一头毛刺般的稀疏的黄发,勉强能看出是个女人。

老翁指着草席上的人,发出一连串的“恩恩”声。

晏醴和霍斟都怔在原地,直到霍斟拍了拍她,她恍然醒过来,拿起背在肩上的药箱,蹲下给草席上的女人把脉。

她接连把了三遍,犹豫着抬头时正对上老翁一双发着光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她这是长期进食不良导致的全身肿胀,加之有先天的心疾,此刻寿数将近,回天乏术了。”

晏醴眼看着老翁眼中光色的变化,从充满期待到逐渐暗淡,像是历经了漫长的一生。

他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捏住晏醴的衣袖一角,摇了摇。他似在道谢。

晏醴轻柔地握住老翁皲裂的手,在手背上拍拍。却抵不住他布满纹路的干涩的眼角,盘旋的褶皱像开出一朵荼蘼花。

晏醴和霍斟悄悄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霍斟将晏醴的手紧贴在自己衣中,低头看了看她,却见她耷拉着脑袋,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道:“还在想刚才事?”

晏醴低着头道:“生死有命,医者本不应太过共情,可……我只是惋惜,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妇竟走到这样的境地。阿哥,你说,那老妪走了后,独留下老翁一人,是好是不好?”

“旁人只当老妪是累赘,然而你看那老翁的眼神便知答案了。”霍斟握住晏醴的手又紧了紧,“捂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样凉?”

晏醴看向霍斟,发现他正将手搓热了,小心捧着自己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晏醴将头侧倚在他肩头,几乎整个人窝进他温热的怀抱。

霍斟一手还拄着拐杖,被晏醴这么一靠,重心全压在那条伤腿上,他抿紧了唇一声不吭,摸摸她的发顶道:“人世皆有定数,我们注定不能救济所有的苦难。你从小读佛经,识道教,这一点你该比我透彻。”

晏醴轻叹:“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果一切如梦,就好了。可惜,这世间的苦难也许没有定数,总是无止无休。你我,都在这其间存在,不是吗?”

良久,她仰头道:“我们的选择和作为,真的能为他们开创一片新天地吗?”

“能不能,总归要一试才知。”霍斟点头,坚决而恳切的,“只要我们相信,就无可阻挡!”

“好。不论后果,我们都要走到底。”

若干年后,霍斟总能想到这一天,他的内心何尝没有动摇,然而身边有她共担风雨,无论加诸种种磋磨,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温暖他洇湿的眉心。

选择的意义,在于为人生找一个坚定的方向。所以,我们总要坚定,才有一颗完整的灵魂。

雪山涔涔下,鹰群翱翔。走到一片苜蓿园,穗子开出的小紫花被风吹起,漫天漫地。

霍斟指着领头鹰,摸摸阿醴的发顶:“你很像它,勇敢,坚毅,其实孤独。”

他的眼神锐利,像能看穿她的一切阴霾。

头鹰之所以是头鹰,便是舍弃了自己的欲念,一辈子为了鹰群奔波。所以勇敢,所以孤独。

晏醴倚靠在霍斟胸膛,反握住他的手:“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做雀,不想做鹰,我只想与你做一对双飞燕,衔泥护雏,自在双飞。像那对老夫妇一样,无论贫贱富贵,相伴一生。你说好不好?”

自从揭破了伪装,她再也没像从前一样哭过,甚至很少露出脆弱的一面。霍斟知道这才是真实的阿醴,一个勇敢的、坚韧的姑娘。

他揽过阿醴,笑道:“好!”

两人挽着手回到家,霍斟直奔他的小菜田。

自从他能拄拐走路后,就在集市上买了些种子,在家翻起了一片小菜田,每日悉心照料。从撒种以来,已一月又两旬。

菜田里的胡瓜有一些已经成熟,霍斟弯下腰费劲地掰下一根绿油油的胡瓜,用井水洗了洗,塞到晏醴嘴里。

晏醴咬下一大截,仔细品味一番,叫道:“这胡瓜的滋味果真与那长途运输到中原的不一样,很是清甜呢,也不涩口。”

霍斟的嘴角早不知翘到哪方天上了。

“不过,就这样到市集上卖,也挣不了几个钱。”霍斟思虑道,“不如制成腌胡瓜,还能加几成利。腌胡瓜我拿手!”

“呦,我的夫君这么能干,果真是贤夫良父的好苗子呢!”晏醴不怀好意地笑道,眼睛月牙弯弯。

霍斟显然十分受用,二话不说转身进灶房,傲娇道:“给为夫摘几根胡瓜来,看为夫给你小露一手。”

晏醴挑了一拨熟透的胡瓜仔细包好,准备明天给老翁送去,另外摘了几根做腌胡瓜。

天幕低沉,漏下斑斑星点,两岸中间一道斜织的银河滚滚流淌,牛郎织女星隔岸而望。

忙活了一天,两人才终于闲了下来。霍斟斜斜躺在小院的藤椅上,阿醴则坐他身侧,一边为他用草药水洗头发,一边絮絮说着隔壁阿嫂夫妇相恋的故事。霍斟并没听清那段故事,只仰头痴痴盯着她,舒服的要睡着。

见他犯困,阿醴却不乐意地拍他脑门,撒了手,不再为他浸头发,撇嘴道:“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霍斟一下子清醒,撑起身子要解释,湿漉漉的长发却甩了阿醴一脸。

阿醴抹去了水渍,像个孩子般嘟起嘴,委屈叫道:“霍斟!”

娘子都不叫夫君了,霍斟这才害怕起来,一边拧干头发,一边抱着阿醴哄。

月明星亮时,霍斟终于哄好了自家娘子,两人钻进被子里虚虚相拥,暖意渐生。

霍斟把玩着晏醴的一缕头发,轻道:“好像,成亲之后,你都没怎么叫过我……夫君?”

锁在霍斟暖实的怀抱里,晏醴犯了困,眼皮将睁未睁,含糊道:“称呼而已,只要你是我夫君不就够了。”

“怎么是‘而已’!称呼也很重要。证明你是我娘子,这很重要。”霍斟骤然坐起来。

晏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也坐起来,揉了揉耷拉的眼皮,懒懒道:“我倒是发现你自从成亲之后,愈发像孩子心性了。”

她又将霍斟摁倒在床榻上,俯在他身上,枕在他颈间,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木香,合上了眸,轻拍他肩膀道:“夫君——睡吧,睡吧。明日还有事要做。”

霍斟拢上她的颈背,感受这独有的幸福的重量。熄了灯,空气里淡淡的苜蓿花香萦绕,青草香里是甜滋滋的糖果味道。

部日族的安静的夜,新婚的恋人相拥而眠。

呼吸的枝叶交缠成藤蔓,连根深扎下土壤,血肉在疯长。

大乾朝,天京城。

近日总是阴霾,雾蒙蒙笼罩,阴雨将下不下,沉闷的让人发慌。

为了疏解蔚光帝的躁郁,襄王送了一批各地州府搜罗来的舞姬进宫。纤细的、丰腴的、清丽的、妩媚的,各色佳人,应有尽有,年纪也参差不齐。甚至还有一支童子姬,由十几名十一二岁出落清秀的少女编排成一支独特的舞曲。

蔚光帝很是喜欢,每日下了朝便召舞姬们前来辰宫,换着花样跳舞。

四名小太监抬着一顶九凤金辇稳稳行来,落在了辰宫门前。

侍女伸出双手,扶着銮辇上的女子落下步来。这女子着一身绯色银丝裾裙,长发挽起着银冠,白珠镶于额前,精致的银彩流苏修饰在两鬓间,华丽非常。

她腰肢轻挪,摇荡间极富韵味。

辰宫门口侍候的魏都知见着女子,立时笑脸迎上来,低眸谦卑问候:“荔妃娘娘,您怎的这时候来了?”

宫中的人,上至娘娘,下至小吏,见了魏都知没有不俯首谦恭的,荔妃却丝毫不对他客气,怒气冲冲道:“陛下还是没空见我吗?”

魏都知抿抿唇,荔妃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怒气更甚,要冲上殿,魏都知赶忙上前拦住。

好言相劝道:“娘娘,陛下正忙。”

殿中的丝竹声和女子的娇嗔声传来,荔妃扬声叫道:“陛下!陛下——含之来了!”

然而她的声音还未传到殿中,就又被丝竹管弦声掩盖。

荔妃羞恼交加,甩袖回了贻宫。

“快去把镜儿叫来!快去啊!”回宫后,荔妃摔了茶盏瓷器,侍女跪在一地狼藉中,慌不迭跑去宫外传召襄王殿下。

荔妃育有两子,一位是蔚光帝长子襄王祁镜,还有一位便是帝五子祁锦。晏皇后在位时,荔妃就备受偏宠,颇有艳压皇后取而代之的势头。皇后被废自缢后,偌大的后宫便无人能压荔妃,她的野心也越来越不加掩饰,穿黄佩凤都是常事,然而蔚光帝从不曾对此说什么,其他人也不敢多加微词。

两个时辰后,襄王来到了贻宫。

向荔妃行礼后,径直坐在了软垫金椅上。

荔妃不言,只是侧着身子斜斜扫着襄王。襄王听传召侍女说了因由,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他送了这么多舞姬陪候父皇,定然抢了母妃的恩宠,惹得她不快。他这母妃一贯的小孩性子,从来就长不大似的,有气就撒,有爱就言,自然也很好哄。

襄王赔上一副笑脸,手指轻点,示意殿外的侍从进来。

一时间,两排侍从端着十来个精致的红木托盘鱼贯而入。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托盘上件件珍宝,有成色难得的翡翠玉白菜,黄云玉如意,福州沉香檀木,儋州锦缎,还有五匹极品的貂毛锦裘……

荔妃却只是斜扫了一眼,并不稀奇,冷冷道:“怎么?知道做错了,便送些玩意儿来打发本宫?”

襄王抬眸瞥一眼近侍,侍者便纷纷退出殿,殿中只剩母子二人。襄王屈膝跪到荔妃身前,伸手拿去她正抚着的一方如意:“母妃要体谅孩儿的处境啊。父皇召了老二回京,立时便封了景王,与我平起平坐。孩儿如今很是艰难……”

“那又如何?”荔妃不屑,“景王的生母嘉妃早就薨逝,他又被外放多年,在朝中无依无靠,能成什么气候!”

襄王只好继续循循诱导:“他可不是无依无靠。再怎么说,嘉妃的母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几个叔叔都封了爵的。不像咱们……没有根基。”

荔妃欲言又止,这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因着她是商户出身,满门都靠着自己才得了势。是以她经常被人背后耻笑出身。这是她的心病,却也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看着儿子,咬下牙,她还是妥协了:“镜儿,你可要为为娘争气!娘和锦儿都得倚靠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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