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橙色的黄昏渐次发黑,咖啡馆的招牌亮起,四散溅开。我坐到阿湫身边,点了一杯拿铁,土灰色倒映着点点灯光。翻看晚报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她突然说道:
“你知道日近长安远吗?”
阿湫见识和想法比我多得多,对我说的那些话可以编成一本《阿湫正传》。我从字里行间抬起头:“说来听听。”
她说:“这是《世说新语》里司马绍说的话—一太阳远在天边,但常常能看到;长安谈不上近在咫尺,但怎么说也比远在天边近得多,可对当时人来说恐怕终其一生也难达长安。
“所以远的太阳,远比近的长安要‘近得多。”
她终于抬头看向我,深黑色的眼瞳倒映出我的影子:“有时候,我总把太阳给了无关紧要的人,身边的人却留在了遥远的长安。”
原本平淡无奇的话在我心里如火焰一般炙烤着。一片枯萎中,怀揣钱包里褪色的旧照片,我听见自己答:
“我好像也是。”
我们总走在迷离与幻梦的雾中,瞥见形形色色的真实与自己擦肩而过,却不知道谁将与自己去往何方,等回过神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2
上小学那会儿,同桌脸白肉嫩,我管她叫小白。小白既是班长,又是中队长,每周一升旗仪式,班主任总让她清点人数,我一如既往地溜号打乒乓,然后她默默把我的名字记在小本子上,交给老师。
连续三年,我的名字在上面足足出现五六十次。
兴许过于牛X,直到六年级一次美术课上,我在画大便,小白在画一朵花,画着画着,突然转头问我:“涂山,下周一升旗仪式你能按时到操场吗?”
我把铅笔一擱:“不行。”
“你到底要怎样?”
“我下辈子再去,行不?”
她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
小学毕业晚会上,我们班表演话剧《牛郎织女》。我七扯八拐,混到个“牛郎”的龙套;小白品学兼优,拿到了“织女”的戏份。当晚舞台上,正演到最后鹊桥相会,我心里一紧张踩了个空,从“鹊桥”上摔下去,四仰八叉地流鼻血。一片人群喧嚷,抬头瞥见灯光下小白更加惨白的脸。
时间是很微妙的东西,它拍打在我们肌肤上,破碎成冰凉,又在回忆里翻卷,潮起汐落,永不停息。
所以我总能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毕业那一天,隔壁班一个同学指着一张太阳花儿童画:“那幅画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很忧伤啊。”
我梦见那天小白送我一个干干净净的笔记本,我懒得去用,依旧打乒乓。直到初中终于明白“读书”这两个字的重要性,拿起笔记本,却在末页看见一串电话号码,打过去显示停机。
我梦见牛郎摔下鹊桥流着鼻血,织女在一旁心疼得落泪。
因为一朵太阳花,我梦见了整个夏天,梦里那朵花遗落在遗憾与时间里,潮起汐落,永不枯萎。
3
接下来这个故事不是我的,但悲伤是。
初中教室窗外有一条河,拱桥悬于河面。无尽的浮光穿过桥洞,树叶的掠影落在粼粼水面。一只鸟儿尖叫,扑簌簌飞起,惊起树枝倒映沙沙摇曳,只有很近很近的人才听得见。
每晚上借着路灯光,我从这儿看见小黑偷偷摸摸越过那条河,翘晚自习奔赴网吧。
一上初中,可能是出于对过往人的愧疚,我发了疯一般努力学习,像即将溺亡的人拼命抓住上岸的机会,成绩竟一点点亮堂起来。
那时小黑成了我的同桌。
白天我听课做笔记,他问梦庄周;晚自习我写作业复习,他逃课上网,偶尔还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们的成绩就这样天差地别。直到有一天,他醒来眼睛通红,目光灼灼盯着我说:“涂山,我这样是不是很废?”
“应该是。”说完我不自觉愣了一下,那目光灼得我发疼,总感觉仿佛在哪听过。
他嘟囔了一句,那声音带着哭腔,我也没听清。
当天晚上,小黑在网吧和小混混打架,据说他被十拳两棍群殴,最后腿被打断,从第二天开始再也没来过学校,不知道是辍学还是转学。
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看着小黑送我的照片,只觉得太空太清,让人找不到归处。窗外孤鸦尖啼,悲怆似曾相识。
哪还有人叫我“涂山”,已经没人叫我涂山了。
4
夜风凛凛吹进咖啡馆,穿过我的衣袖,吞声咽气,像鸟的翅膀穿过树林,引起轻微摩擦。眼睫垂落影子,又如水渗砂砾般散去。
我手握拿铁,一动不动静坐着,与一幅枯静的画卷无异。泪痕在脸上划过数道,宛若未干透的墨迹。
阿湫终于抬头看向我,深黑色的眼瞳倒映出我的落寞:“有时候,我总把太阳给了无关紧要的人,身边的人却留在了遥远的长安。”
时针仿佛凝滞,“日近长安远”的余韵就这样萦绕在下一秒,过了好久,怀揣小黑褪色的照片,我才喃喃道:“我好像也是。”
我辜负了太多人,既演不好牛郎,也谈不上朋友。
我们总走在迷离与幻梦的雾中,瞥见形形色色的真实与自己擦肩而过,却不知谁将与自己去往何方,等回过神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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