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娇软糯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毫无保留的直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季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涟漪。
季清整个人僵在了篱笆外。蹲着的姿势让他离田娇很近，近得能看清她卷翘睫毛上细小的绒毛，看清她清澈杏眼里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期待。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也干净得让他那颗包裹在冰层下的心，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烫得一阵紧缩。
喜欢？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太奢侈，也太……沉重了。
他习惯了被厌恶、被排斥、被恐惧。喜欢？那是属于田娇这样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的。阳光、温暖、美好……这些词都与他阴郁冰冷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该怎么回答？告诉她，他习惯了她的跟随，默许了她的靠近，甚至会在她摔跤时下意识地伸手？告诉她，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她软糯的“季清哥哥”，心头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暖意？告诉她，她生病发烧时，他像个傻子一样在她窗下站了半夜，心焦如焚？
不！他说不出口！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情绪让他感到恐慌。他害怕承认，害怕这缕阳光会灼伤他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更害怕自己这“扫把星”的身份，会玷污了这份纯净。
季清猛地低下头，避开了田娇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喉咙干涩得厉害，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放在脚边的柴火捆，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我……我还有柴要送去集上。”季清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明显的逃避和慌乱。他甚至不敢再看田娇一眼，弯腰胡乱抓起散落的柴火，重新捆好，背在背上，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哎？季清哥哥……”田娇看着季清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小脸上的期待变成了茫然和一点点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季清哥哥好像被她问得……生气了？还是害羞了？“喜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娘说喜欢娇娇的时候，都是笑着亲她的呀。
田大山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幕，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季清这孩子，心里的冰太厚了，融开一点缝隙，涌出的不是暖流，反而是更深的恐惧和逃避。他拍了拍孙女的头：“娇娇，季清哥哥有事忙。来，爷爷教你写新字。”
田娇虽然有点失落，但很快被新的字吸引了注意力，把季清哥哥的“奇怪”反应暂时抛在了脑后。
几天后，村里的姑娘们相约去后山坡割猪草。田娇在家闷久了，也闹着要去。田母拗不过她，又想着让她出去透透气也好，便让田安陪着一起去，叮嘱他看好妹妹。
后山坡上，绿意盎然。同村的几个半大姑娘——桂花、杏儿、二丫，挎着大大的柳条筐，拿着磨得锋利的镰刀，说说笑笑地散开，各自寻找着猪最爱吃的灰灰菜、马齿苋、车前草等。她们手脚麻利，经验丰富，很快就割了小半筐。
田安也找了个草多的地方，挥舞着镰刀。田娇则像只放飞的小鸟，新奇地四处张望。她挎着田母给她特制的小一号柳条筐，拿着一把小镰刀，但与其说是割草，不如说是在玩。
“娇娇，别跑太远！就在这边玩！”田安不放心地喊了一句。
“知道啦三哥！”田娇应着，却蹦蹦跳跳地朝着山坡另一侧走去。那边草似乎更茂盛，还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
桂花她们看到田娇往那边去，互相使了个眼色，撇了撇嘴。她们从小干农活，手上磨出了茧子，皮肤晒得黝黑。田娇呢？白白嫩嫩，穿着干净的花褂子，连割草都像是在玩耍。羡慕和一点点小小的嫉妒是难免的。
“娇娇，那边草深，小心有蛇！”杏儿故意喊了一声，想吓唬她。
“啊？蛇？”田娇果然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小脸有些发白。
田安听到了，赶紧跑过来：“娇娇别怕，三哥在呢！这边草好，来，三哥帮你割。”他护着田娇，在她看中的地方割了起来。
田娇看着三哥割下鲜嫩多汁的猪草，也来了兴致，学着样子，用她的小镰刀去割。可她力气小，动作笨拙，半天才割下几根。她也不气馁，换个地方继续。说来也怪，她随便走走停停的地方，猪草都长得格外肥嫩茂盛，叶片宽大油绿，一簇一簇的。
“咦？这里好多！”田娇惊喜地发现一片特别肥硕的灰灰菜，蹲下去开心地割了起来。她的小筐底很快铺了一层。
不远处的桂花和杏儿她们，看着田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割到了肥美的猪草，而她们自己累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割够，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哼，运气真好。”二丫小声嘀咕了一句。
“就是，跟玩儿似的。”杏儿附和道。
田娇对此一无所知，她割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便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小脚无聊地踢着地上的土块。突然，她踢到了一片松软的、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草皮。
“噗”的一声轻响，草皮下陷了一点。
田娇好奇地用脚又拨了拨，那片草皮竟然被她踢开了一个小洞！一股浓烈的、带着动物骚味的气息从洞里涌出。
“呀！”田娇吓了一跳，差点从石头上滑下来。
“怎么了娇娇？”田安立刻警惕地跑过来。
就在这时，几只毛茸茸、灰扑扑的小东西惊慌失措地从那个被踢开的洞里连滚带爬地窜了出来！它们个头不大，圆滚滚的，耳朵短短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显然是刚出生不久的野兔幼崽！它们显然被吓坏了，吱吱叫着，慌不择路地乱窜，其中两只甚至一头撞在了田安的小腿上，撞得晕头转向，趴在地上不动了！
“兔子！是野兔子！”田安又惊又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两只撞晕的小兔子！其他几只则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消失不见。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桂花、杏儿她们。她们跑过来一看，都惊呆了！
“天哪！真是兔子！”
“还是小兔崽子！好可爱！”
“娇娇，你……你踢出来的？”桂花看着田娇，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田娇也懵了，看着田安手里那两只毛茸茸、瑟瑟发抖的小兔子，又看看自己刚才踢的地方，那个被踢开的兔子窝入口清晰可见，里面还铺着干燥的草叶和兔毛。
“我……我就踢了一下……”田娇小声说，自己也觉得有点神奇。
田安乐得合不拢嘴：“哈哈！娇娇真是福星！这下好了，带回去养着，过年说不定还能有兔肉吃！”他赶紧脱下外衣，小心翼翼地把两只小兔子包好。
桂花她们看着田娇，再看看她小筐里那点虽然不多但格外肥嫩的猪草，还有田安怀里那两只意外收获的小兔子，眼神里的羡慕简直要溢出来了。这田娇的运气也太好了吧？随便走走就有好草，随便踢一脚就能踢出野兔窝？这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啊！
回村的路上，田娇成了焦点。桂花、杏儿她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她是怎么发现兔子窝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田娇大方地把小筐里肥嫩的猪草分了一些给她们，惹得几个姑娘更是眉开眼笑，之前的那么点小芥蒂早就烟消云散。
“娇娇，下次割猪草还叫你！”杏儿亲热地拉着田娇的手。
“对！跟着娇娇有肉吃！”二丫也笑嘻嘻地说。
田安抱着小兔子，看着被姑娘们簇拥着、小脸洋溢着开心笑容的妹妹，心里也美滋滋的。他妹妹，就是招人喜欢！
夕阳西下，晚霞给田野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一行人背着满满的猪草筐，说说笑笑地走在回村的田埂上。田娇的小筐虽然草不多，但她怀里抱着田安分给她的一只小兔子，软软的，暖暖的，让她爱不释手。她心里美滋滋地想：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割到了好草，还捡到了小兔子！季清哥哥要是看到，会不会也觉得她运气很好呢？
然而，就在她们快要走到村口那片必经的、长满芦苇的河滩时，几个流里流气的身影，叼着草根，吊儿郎当地从芦苇丛后面晃了出来，正好挡在了路中间。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穿着花里胡哨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的青年，是邻村有名的二流子头头，叫赵癞子（其实头上没癞，只是为人癞皮）。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打扮得不像好人的跟班。
赵癞子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几个姑娘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被围在中间、抱着小兔子、穿着干净花褂子、皮肤白皙得像剥壳鸡蛋的田娇身上。他眼睛瞬间一亮，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呵！这不是田家村的姑娘们嘛！收获不小啊！”赵癞子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却死死黏在田娇脸上，“这小妹妹面生得很啊，长得可真水灵！叫什么名字啊？陪哥哥们说说话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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