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斧头的劈砍下,木门上的裂缝已向四面八方凶猛突进,扩出个足够身量不高的小孩子通过的大窟窿。
于声默默的靠着墙,任由思维发散。
他想起自己醒来的那一间手术室上方,有一个通风口,同样窄小,但如果是个孩子,蜷曲身体便有可能通过。
他想起自己的ID卡被刻意抹去了面容。
他想起更衣室内的丰富食物补给与暗示身份的物品,想起那个属于杀人魔的衣柜,以及柜门前被撕碎的照片。
他想起一路上遇见的人,想起他们撒过的谎与陈述过的事实。
他想起两份语气各异的日记,沙盒内粗糙的规则,以及被分割了的两处空间。
他还想起了某人对他失忆现状的分析——屏蔽。
系统屏蔽了他。
所以他才会出现不合理的失忆,所以与他相关的社会关系才会不复存在,几乎无迹可寻。
但现在,在这片系统不愿意他们踏入的地方,屏蔽措施似乎出现了些许松动,让他再度从迷雾般的记忆之海打捞出了点儿零星的记忆。
都一样。
他以前也说过这句话。
在病院的诊疗室,当着主治医生的面。
而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其实并不来自房间,源头在他,他的手腕与手臂上总是缠绕着新包扎的绷带……
……
“都一样。”
真实世界,虚构世界,沙盒世界,在他眼里都一样。
面前的医生面露难色,迟疑着,尽量放缓了语气,问他:“你是……分辨不了真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区别,还是……不在乎两者的区别?
少年于声没有回答,端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方,显得乖巧而安静,面容却苍白如同雕塑。
医生:“你如何看待身边的人呢。我的意思是说,真实的人与虚构的NPC,你会觉得他们也一样吗?比如说,你会觉得我和你在沙盒遇到的NPC没有区别吗?”
少年于声抬起头,一双墨色如水的眼眸一眨不眨,平静的说,“医生,我没有失去理智。”
医生:“我问的不是正确答案,而是你的感觉?”
少年于声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了紧闭的玻璃窗,望向窗外一场猝不及防的春雨。
医生却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了一小时前,少年刚踏入诊疗室时说的话。
少年当时瞥了一眼散乱在靠窗写字台上的一叠叠文件,望着晴空万里的天,对他说:“可以把窗关上吗?”
他当时不明白少年的用意,关窗时随口问了句,“风大?不喜欢吹风?”
少年于声摇头,轻声说:“要下雨了。”
“下雨?”他笑了笑没放在心上,心想着大晴天的白日下什么太阳雨。
而此刻,随着他们谈话的推进,窗外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有节奏的捶打着玻璃。
如果他当时没有关窗,现在恐怕正焦头烂额忙着收拾被大雨淋湿的文件。
医生:“你怎么知道会下雨的?天气预报可是报了个大晴天。”
“我擅长判断沙盒的天气。”
闻言,医生锁紧了眉头,“但这里不是沙盒,是现实世界,我们在第一次对话时就已经讨论过了。”
少年于声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目光飘向窗外,落入雨中。
诊疗室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花园,地面的石板已显出老化的迹象。花园里种植了许多价格亲民,几乎随处可见的花草树木。灌木丛打理的勉强算得上整齐,草木没有经过精雕细琢的修剪,却也不至于野蛮生长,恰到好处的生命力填满了这处庭院,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如今,经过一阵暴雨突如其来的袭击,庭院的地面积了一处水塘。
少年于声望着那处水塘,没来由的想。
如果靠近,应当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在此之前,自己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少年于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
他是认不出自己的脸吗?
不是。
他有镜子,有屏幕,有照片,有无数的手段看清自己的五官。
但他想象不出自己的“脸”。
想象不出的是“脸”吗?
似乎也不是。
他真正想象不出的,是外表之外的某种东西……某种真实的,被称为灵魂的存在。
他不信神明,也不认同灵魂这类虚无缥缈的想象。
但灵魂是一个便利的词汇,可用以描述一种无法捉摸的独特的确定性。
他是什么性格?
将他自己与他人做出区分的特点是什么?
他之所以仍然是他自己的确证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
人类充满弱点,只有NPC能在程序平稳运行的过程中永保稳定的内核。
而稳定的内核与绝不动摇的心智,在极端环境中等同于强大。
在“黄金屋”时,他不想做人,尤其是不想做摇摆不定的,情绪化的人。
他以为自己做到了。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做到冷静淡漠,难以被动摇,且不知不觉学会了根据沙盒的需要改变性格,以迅速融入虚构的世界。他可以多话,会说俏皮话,可以沉默寡言,可以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也能在不得不做出决断时冷酷而狠厉……他能够模仿着所见的NPC,按剧本需要扮演合适的角色。
他曾试图将人类的适应性发挥到最大限度。
他逼迫自己放弃并忘记那些属于自身的“软弱”,抛弃一切影响发挥的独特性与确定性。
做到这一点后,他无疑变得强大了。
强大,却看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他已经离开了“黄金屋”,他应该也必须要变回人类了。
而人类,无论什么年纪,总是走在探索自己的道路上。
少年于声的探索之路显然遇到了瓶颈,踏入了一个死胡同。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的模样,曾经的性格,无法区分自己的言行甚至是表现出的情绪究竟是出自所谓的本心,还是出自合理的判断或是对他人的模仿,他不知道怎么去当一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的人。他的性格,他的喜怒哀乐都有可能是假的,是不连贯的,是错乱的,是可以按剧本随时做出调整的。
他对周遭一切的体验隔着一面玻璃墙,仿佛始终是一位旁观者,借由这面墙观察着另一个自己在体验,在生活,而他负责将接收到的一切信息拆分,模仿出当下合理的感受与情绪,并进行修正。
如果说真实世界是五彩缤纷且充满未知喜悦的一份礼物,那他已不幸无缘这份瑰丽的馈赠。
如果灵魂自有其颜色,他认为自己的灵魂一定相当贫瘠,或许只是一片无色的死地,或许是一片不起眼的灰色。
……
回到现实,于声扶了扶额头,莫名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遇见另一片迷雾笼罩的灰。结果却是与自己认定的寡淡无趣截然相反,是个让人无法无视,极其抢眼的存在。
那人的言行举止有时不像人,有时又太太太像人了。
“……”
于声决定,破门后,去串个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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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第 1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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