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多的时候,星河接到妈妈的视频。想到自己在酒店,不太适合接视频,她挂掉视频,然后回拨电话。
“怎么挂了视频?”星母接起电话,疑惑道。
“我还没回家呢,妈妈。”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和宋嘉峻在一起?”
知女莫若母,女儿平时很宅,这个时间不可能自己在外面。
星河抬头看了宋嘉峻一点,有点紧张,“嗯。”
她小时候一直有门禁。晚上八点前没回家的话,就会被罚。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出去玩,回去时怀里抱着第一次买的言情小说,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半。星母把小说扔进垃圾桶,把她关在门外罚站,直到十一点才开门让她进去。
她站在门口,连哭都不敢哭。
年幼时,星河不理解父母的教育方式。星母是女强人,发觉女儿天资聪颖后,费了很大的心思栽培她,导致她的童年不像同龄人那么轻松。别的小朋友出去玩耍时,她被父母带着去博物馆、科技馆,别的小朋友看电视时,她在家里看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她要读四书五经,要读名人传记,要读百科全书,要背各种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了解的所谓常识。她还要练舞蹈,画国画,学乐器,写古文。此外还要学茶道,学草药,学调香,等等等等。
对小朋友来说,那真的是很苦的成长经历。星河一直对自己说,等长大有自己的孩子以后,绝对不要他也有这么苦的童年。
然而等她终于长大,得到无数赞美,收获无数羡艳的目光之后,她才意识到,在她还不懂得选择的年龄,父母替她选择了一条艰难但美好的路。
平凡有平凡的好,但她感激父母带给她的不平凡。她的气质、见地,都是长达十数年的积累沉淀,只有从孩童时代就日日打磨,才能刻在骨子里。
“你在哪儿?”星母敏感地发问,语气也严肃起来。
“……”星河犹豫了一下,在岔开话题和诚实作答之间选择了后者,“在酒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
星河知道妈妈肯定想歪了,刚准备解释,就听到她平静到透出冷意的声音传过来,“赶紧回家。”
那样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语气,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仿佛她还是那个每天早晨起床后要先诵读朱子家训的小女孩。
握着手机的手指松了松,星河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按照父母的意愿,长成了一个知书达理、沉静温婉的女孩,一丝一毫都不能行差踏错,因为他们不允许她行差踏错。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一家三口看春晚,她被小品逗得哈哈大笑。星母瞥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么夸张,一点仪态都没有。”
从此以后她学会了轻轻抿嘴笑。
因为漂亮、懂事和优秀,她从小就得到了很多的爱。爱能让人更坚强,却无法带来快乐。她的童年无忧又平静,只是没有那么多快乐。
但宋嘉峻让她快乐。
他会在散步的时候抱着她转圈,会在马路边喂她吃东西,他带来了很多“不够端庄”甚至是“失礼”的东西,却让她品尝到放松和肆意的快乐。
她就像个被班级里桀骜不驯的倒数第一名吸引的优等生乖乖女,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新奇和自由。
她依然是温柔端庄、克己守礼的模样,只是也明白了人生可以多种多样,没有谁规定只有大家闺秀才是最好的。
她维持着自我,也坦然接受宋嘉峻带来的快乐。她喜欢这种快乐。
因此当接到妈妈的电话,听到那熟悉的、严厉的口吻命令她回家时,星河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的那些岁月,在严苛的环境中被一丝不苟地教养长大。
她原本就要回家,并没打算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一个男生过夜。但是被这样催促,十几年如一日的门禁时间,突然让人有点沮丧。
静静地等待那边挂断电话以后,她才放下手机,面对宋嘉峻询问的目光,轻声说,“我得回去了,妈妈催我。”
宋嘉峻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而是非常体贴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去给你拿鞋子。”
从柜子里取过鞋,他拎着它们蹲下,可能是想到刚才她一开始的拒绝,犹豫了一秒,才小声问,“我来?”
经历了刚才那个电话,星河突然不想拒绝他了。
“好。”
她微微翘起脚,看着他给自己套上鞋子,然后伸手穿过她腋下,抱住她后背,把她从床上抱的站起来。
星河歪了歪头,“你把我从床边抱起来的样子好像我双腿残疾了。”
太夸张了,不过她喜欢。
经历了刚刚那个严苛的电话以后,尤其喜欢。
“我喜欢抱你。”宋嘉峻面不改色,把情话说得自然又赤诚,“所以一有机会就要多抱抱你。”
这世上的拥抱,有出于礼节的、有出于身份的、还有出于情境的,多有敷衍,难得真心。人们常常忘记拥抱的真正意义,那种把心爱之人揽入怀中,胸膛贴着胸膛的亲密无间,毫无保留的让对方感受自己的心跳,语言无法形容出其中万分之一的美好。
如果可以,他想时时刻刻都能拥抱着她。
*
由于到家的时间太晚,星母只在视频里看了一眼,确认女儿确实到家,便嘱咐她早点睡。然而该来的躲不掉,第二天晚上,星河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这场交谈绝对算不上愉快。
一个还没确定关系就把女孩带到酒店的男生,不论哪个女孩的父母都不会对他有好印象。
星河试图解释,不是所有人去酒店都是为了那点事,但这种事在父母那里不可能说得过去,反而换来的更严厉的呵斥。
“要么认认真真找个靠谱的男朋友,要么离这种人远一点。”星母一点都不含糊,也不允许女儿含糊,“你听到了吗?”
星河沉默。
她总不能说没听到,但这个时候回答“听到了”,并不仅仅意味着耳朵听到了,还意味着“我听见了并且会做到”。
她是个成年人了,别说在酒店什么都没发生,就算发生了,26岁的年纪,难道还要对□□讳莫如深吗?在老家,这个年纪的女人连二胎都生完了。
“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开口,声音很轻,却不肯退让,“他并没对我做什么,在你打来电话之前,我们就说好了等下回家。”
“星河,你长点心吧。一个男人认识你这么久,不是表白而是带你去酒店,你在想什么?”
对于什么时候确定关系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会在互有好感的暧昧期确定关系,在一起后才建立对彼此的爱。有的人则是明确确定相爱以后才会表白乃至确定情侣关系,比如星河。倘若要她答应一个男人的追求,只有一个前提,就是她确认自己爱上了对方,并且对方也爱她,那么恋爱关系才能被建立。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就像这世上还有很多人盲婚哑嫁、先婚后爱,这是自我的选择,没有对错之分。
她先前拒绝了宋嘉峻不止一次,现在慢慢培养感情,因此并不着急听到那句“我们在一起吧”。
不同于工作中的强硬,星河平时非常温和,以至于别人对她的印象都是疏离和温柔。她绝对算得上长辈口中听话的好孩子,懂事、柔顺,尊重长辈的说教和态度。
但这些都不妨碍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所有听话知礼的表象下,都无法掩盖她对自我的坚持。
“妈妈,如果宋嘉峻不好,我会远离他。可如果他没有不好,我想和他试试。至于昨天,”想到被母亲误会的昨天,她顿了顿,即便知道这可能很难令人相信,仍然解释道,“他没有强迫我,也没有不尊重我,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放弃他。”
她愿意听从任何劝导,可一旦下定决心,她只会遵从自己。在名为人生的船上,她是唯一的舵手。
星母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性,她平时有多乖顺,遇事就多有主见。那是一种别人怎么说都没用,八头牛都拉不回的固执。
她当初也不喜欢蒋纪俞,觉得他仪态不够好,配不上星河。她虽然不至于棒打鸳鸯,却仍然表达过对他的不喜——当然了,一点用都没有。后来他和星河恋爱了那么多年,她作为母亲,渐渐接受了这个准女婿的时候,女儿又毫不犹豫地提出分手。
最开始她不知道蒋纪俞劈腿,只以为两个人是意见不合才闹到分手,因此还相劝过女儿,人与人的相处总会有摩擦,提分手解决不了问题,重要的是找到相处之道。但一点用都没有,她说分手,就头也不回地分手了,甚至不愿解释。
然后她现在要选择宋嘉峻。
不是她对宋嘉峻有偏见——星河已经26岁了,她不至于像个迂腐的封建大家长那样,对女儿从身管到心。但这样没名没分就把女孩约到酒店,像话吗?
其实在这件事上,平心而论,星河也承认宋嘉峻做的不是那么周到。但她深知,她的家教和他,或者说和绝大多数人都完全不一样。星母要的是书香门第教育出来的年轻人,而这样的人现如今已经太少了。
她之所以能被教育成这样,是舍弃了童年和天性,在无数苦读、实践和古籍里换来的。有多少孩子是这样长大的呢?
星母同样知道这一点。有时候看着女儿,都会感叹她生错了年代。她理解也明白自己不应该太挑剔,但宋嘉峻真的太不行了,礼数太差了。
八字都还没一撇,就拐着女孩子大半夜去酒店,这是什么家教?不管他打没打坏主意,都是对女孩缺乏尊重的表现,让人讨厌。
“你要是想找男朋友,我这边有的是青年才俊可以介绍,只等你松口。”
有些人可以在分手后无缝衔接下家,有的人则不行。他们深受上一段感情的影响,短时间根本无法做好再次动心的准备。只要没完全释怀,就很难再次心动。
而星河更甚,她甚至抵触这样的心动,在她试探着喜欢宋嘉峻的过程里,心里也曾无数次疯狂的崩溃和哭泣。
因为每一次和新的异性的相处,都是在对她说,你离那个真心爱过的人更远了一点。
哪怕她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放弃了蒋纪俞,那种痛苦也在拼命撕扯着她。好像在说,你不能往前走,你不能接受新的人,否则过去就会被全盘否定,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你失去了那段时光中的你自己。
那是一种很难被表达出来的感受,那种“不想接受新的人”的痛苦挣扎,甚至超越了和旧人分手的痛苦本身。
星母对这其中的具体原因并不知晓,可这不妨碍她能感受到星河对恋爱的抗拒。她介绍了几个非常优秀的男生,女儿会听话的和对方见面,然后用各种理由拒绝掉。
不是对方不够好,而是女儿不愿意。如果现在她愿意了,她可以安排一沓青年才俊相亲。
至于宋嘉峻,按照星河的说法,他长得好看,热情,还能哄她开心。然而这些特质在长辈看来实在算不上真正的优点。没被社会现实毒打过的大学生和骗财骗色的小白脸,都有这些特质。
两人不欢而散。
星河放下手机,突然想去阳台吹吹风。
她心里知道妈妈说的没有错,只是宋嘉峻也没有错。
他表白了不止一次。是她把时间拉长了,是她想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相处、更多的了解,这不是宋嘉峻的错。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没有强迫她,也没有意图不轨。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给宋嘉峻机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机会。
和前任分手是一回事,放下旧爱是一回事,决定向前看又是一回事。但就算这些都做到了,能真的迈出往前走的那一步、接受新的人,仍然是最难的。
她愿意听妈妈的话,但同时也是真的、真的、真的想给自己这个机会。
那么坚强的人,突然在这一刻想哭。
人总是在本能里寻求认可。无论多么特立独行、甚至希望自己与众不同的人,也只是在某个很小的范围内寻求标新立异,要的是“我站得太高或太远,别人理解不了我”,绝非“我要别人否定我”。
而孩子总会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哪怕他们早已长大,不再是依赖父母生存的幼崽,但对父母的信赖是刻在DNA里的,哪怕长成一个200斤的小山也不会改变。
夜风吹来,丝丝凉意,温柔又让人清醒。
星河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想见宋嘉峻,想知道自己的坚持没有错。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就像摔倒了自己爬起来的小孩,委屈在被人安慰的那一刻才姗姗来迟,“宋宋,我想见你。”
她平时实在是太冷静、太无所不能了,尽管她撒娇的时候很柔软,也改变不了她强大的事实。因此听到她的哭腔,宋嘉峻立刻就慌了。
“你在哪?在家吗?发生什么事了?”他急急地问,接着又打断自己的话,“你别哭,我现在过去找你,有什么事当面说。你在家吗?”
“我在家。”星河吸了吸鼻子,“我想出去走走。”
“好。那就去小区旁边的公园好不好?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去接你,好不好?先不要哭。”他的声音很着急,听起来真的被星河的眼泪吓到了。
“不好。”星河的鼻音闷闷的,“我现在就要出去,我不想在家呆着。”
不是不能等他,只是突然想到空旷的地方,才能感到自由。
宋嘉峻停顿了一秒,便顺从了,“那你慢点走,我马上打车,你先到了就等等我,别着急。”
星河抹了一下半湿的眼睛,“好。”
“天黑了,你出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小心一点,别被人跟踪。”
“……出了小区就一个路口。”
“你一个女孩子,小心一点总没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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