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内的混乱逐渐平息,只剩下兵勇们清理现场、清点证物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火光被彻底扑灭,但空气中仍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以及那股特制胶脂的怪异气味。
叶舟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住手臂上仍在渗血的伤口,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激战后的亢奋与虚脱交织的状态。他看着被捆得像粽子一样、面如死灰的赵员外,又看了看手腕扭曲、眼神怨毒如受伤野兽的松平倭人,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桩命案的终结,更是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被强行撬开。
陆青指挥着兵勇,将缴获的傀儡“雀”、拆卸的机械、图纸、以及那些封装好的箱子逐一登记造册,贴上封条。他尤其仔细地检查了那几个被叶舟投出的“雀”撞到的木箱,确认里面的成品傀儡并无明显损坏,这才松了口气。这些都是铁证。
“陆大哥,这些‘雀’……究竟有何用途?”叶舟忍不住问道,他心中虽有猜测,但仍想得到确认。
陆青拿起一只傀儡“雀”,指着其腹腔内那黑色的驱动物质和精巧的齿轮结构,面色凝重:“王大人初步研判,此物绝非玩物。其体内机关,可使其短距离飞行、滑翔,甚至可能携带微小物件。若用于军中,可作窥探敌营、传递密信之用;若用于朝堂……”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潜入府邸,窃听机密,甚至……行刺!”
叶舟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行刺”二字,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赵员外和松平背后那位“北边的大人”,所图果然骇人!
“必须撬开他们的嘴,问出幕后主使!”叶舟沉声道。
陆青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赵德昌是个软骨头,或许好对付,但那倭人松平,怕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此事需王大人亲自坐镇审讯。”
正说着,一名兵勇快步进来禀报:“陆头儿,王大人已到码头,命我们将一干人犯押往按察分司衙门看管,所有证物一并移送!”
“按察分司?”叶舟微微一愣。按察使司在省城杭州,但在宁波这样的重要府城设有分司衙门,通常由佥事等官员轮值。王守仁以此地作为审讯场所,显然是为了避开宁波府衙可能的干扰,也彰显了此案的严重性。
“走吧,叶兄弟,”陆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需随行,向王大人详细禀报今夜情况,你的伤也需要找郎中好生处理。”
一行人押解着垂头丧气的赵员外、桀骜不驯的松平,以及一众护卫工匠,带着大批证物,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这座弥漫着阴谋与死亡气息的仓库,向着位于城东的按察分司衙门行去。
按察分司衙门灯火通明,气氛肃杀。王守仁并未身着官服,依旧是一身青衫直缀,端坐于大堂侧厅的书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但眉宇间凝聚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叶舟随着陆青进入侧厅,忍着伤痛,将今夜潜入仓库、发现对方转移、被迫发出信号、以及后续激战、松平企图纵火毁灭证据的经过,再次详细禀报了一遍。
王守仁静静听着,目光偶尔扫过叶舟包扎的手臂,微微颔首。待叶舟说完,他缓缓道:“你临机应变,勇毅可嘉,且保全了关键证物,功不可没。伤势如何?”
“谢大人关心,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叶舟连忙道。
“嗯,我已命人去请郎中,稍后便为你诊治。”王守仁说着,目光转向陆青,“陆青,白先生可曾救出?”
“回大人,刚刚得到消息,我们的人已成功突袭城外赵家别院,救出了白先生。白先生受了些惊吓,略有皮外伤,但无性命之忧,已妥善安置。”陆青回禀道。
叶舟闻言,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对王守仁的感激之情更甚。
王守仁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如此甚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默然片刻,道:“赵德昌与松平,分开审讯。先提赵德昌。”
“是!”
很快,赵员外被两名兵勇押了进来。他早已没了往日富家翁的从容,官袍未穿,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一进厅内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王……王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是被逼的!都是那倭人松平蛊惑小人!小人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啊大人!”
王守仁坐回案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并未因他的哭嚎而动容,只是淡淡问道:“赵德昌,你勾结倭人,私制违禁傀儡,意图不轨,证据确凿。如今,你只有一条生路,便是将功折罪,从实招来。你口中所言‘北边的大人’,究竟是谁?尔等制作这些傀儡,意欲何为?”
赵员外浑身一颤,眼神躲闪,似乎还在犹豫。
王守仁也不催促,只是拿起案几上的一只傀儡“雀”,轻轻拨弄着它的翅膀,发出细微的机括声:“此物精巧,杀人于无形。赵员外,你可知,依《大明律》,通倭谋逆,是何等罪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株连九族”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员外心上。他猛地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砰砰作响:“大人!小人招!小人全招!是……是京里的刘公公!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刘公公麾下的千户,姜华姜大人!”
刘瑾!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侧厅内炸响!陆青脸色骤变,叶舟也是心头狂震!竟然是如今权倾朝野、号称“立皇帝”的宦官刘瑾!难怪赵员外之前如此有恃无恐!
王守仁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但神色依旧镇定,追问道:“姜华如何与你联络?所图何事?”
“是……是姜千户派人暗中联系小人,说刘公公需要一批……一批不易察觉的‘耳目’,用于……用于监察百官,稳固权位。”赵员外汗如雨下,声音颤抖,“他们提供了部分图纸和那黑色驱动物的配方,要求用最隐蔽、最不易被怀疑的材料制作。小人……小人便想到了血蚕丝,又通过海商找到了精通此道的倭人松平……那些‘雀’,一部分已通过海路秘密送往天津卫,再由专人转运京师……另一部分,姜千户暗示,若能掌控市舶司,日后钱财、消息往来更为便利,所以……”
一切豁然开朗!刘瑾集团为了巩固权势,不惜勾结倭人,利用宁波港的便利和赵家的财力物力,制造可用于监视政敌、甚至行刺的傀儡工具,并图谋控制市舶司这一财赋重地!刘老六之死,仅仅是因为他无意中撞破了这个惊天阴谋的一角,便被无情灭口!
“送往京师的‘雀’,有多少?经由何人接手?可有凭证?”王守仁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毫不放松。
赵员外为了活命,如同竹筒倒豆子,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交接人的姓名、特征,运送船只的名号,甚至保留了部分与姜华往来的密信(藏于赵府密室),以期作为脱罪的证据。
记录下所有口供,画押之后,赵员外如同烂泥般被拖了下去。
接下来,便是审讯松平。
与赵员外截然不同,松平被押上来时,虽然手腕折断,脸色因疼痛而苍白,但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匕首,充满了桀骜与疯狂。他紧闭双唇,无论王守仁如何问话,陆青如何厉声呵斥,甚至动用了些许刑讯手段,他都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用倭语低声咒骂。
“大人,这倭寇骨头很硬!”陆青皱眉道。
王守仁摆了摆手,示意停止用刑。他走到松平面前,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充满仇恨的眼睛。
“松平,你之技艺,源于倭国傀儡秘术与忍法,可是‘风魔之里’一脉?”王守仁忽然开口,说的竟是关于对方技艺传承的话。
松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虽然依旧没说话,但紧绷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王守仁继续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汝等跨海而来,助纣为虐,所为不过利益二字。然,刘瑾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其势岂能长久?尔等押注于将倾之大厦,不觉愚蠢吗?若肯招供,指认姜华及刘瑾罪证,本官或可奏明朝廷,念你异域之人,受人驱使,酌情宽宥。若冥顽不灵……”王守仁语气转冷,“大明律法,自有公道!”
这番话,既有对其技艺的了解,又有对局势的判断,更给出了看似可行的出路。松平的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看了看王守仁,又看了看旁边记录的叶舟和虎视眈眈的陆青,最终,长久沉默后,他用生硬的官话嘶哑地开口:“我……可以画押。但,我只承认受赵德昌雇佣,制作奇巧之物,不知其用途,更不知什么刘公公、姜千户!”
他这是要断尾求生,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赵德昌身上,自己只承认技术犯罪,否认政治阴谋!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从他口中得到的极限。能让他开口画押,承认与赵德昌的关系并制作违禁物品,已是重大突破,足以坐实赵德昌通倭之罪,并间接指向姜华。
“记录在案,让他画押。”
拿到松平的口供后,天色已近黎明。王守仁立刻回到书案后,铺开纸张,亲自提笔,开始书写奏章。他要以八百里加急,将今夜之事,赵德昌、松平的口供,以及查获的证物清单,直接呈报朝廷!此事牵扯到刘瑾,已非他一个佥事所能独断,必须直达天听!
笔走龙蛇,言辞恳切而犀利,将通倭、谋逆、图谋市舶司、草菅人命等罪行一一列明。
写完奏章,用上火漆印信,交由心腹立刻送出。王守仁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一丝疲惫。他看向一直守候在旁的叶舟和陆青。
“叶舟,”王守仁的目光落在叶舟身上,带着赞赏与期许,“此案能破,你当居首功。你之细心、勇毅、担当,皆远超寻常胥吏。待此案了结,本官必当为你请功。”
叶舟心中激动,躬身道:“卑职不敢贪功,唯愿真相大白,律法得彰!”
王守仁点了点头,又道:“不过,风暴才刚刚开始。刘瑾权势熏天,得知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宁波府内,恐也有其党羽。在朝廷旨意下达之前,你需更加谨慎,尤其要留意自身安全。”
“卑职明白!”
“陆青,加强按察分司守卫,所有涉案人犯、证物,严加看管,不得有任何闪失!同时,秘密调查宁波府衙内部,以及与赵家、市舶司往来密切之官员!”
“是,大人!”
走出按察分司衙门时,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黎明的曙光刺破了沉重的夜幕,照耀在宁波府青灰色的瓦楞和蜿蜒的街道上。
叶舟站在衙门口,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
雷霆骤雨已过,但余波未平。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朝堂斗争的漩涡中心,未来的路依旧充满未知与危险。但他不再迷茫,也不再畏惧。
他回头看了一眼肃穆的按察分司衙门,又望向府衙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这叶孤舟,经历了这场风雨的洗礼,已然更加坚韧。他将继续在这宦海暗流中前行,秉持本心,追寻他心中的正义与“道”。
新的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叶舟的传奇,似乎也才刚刚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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