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明一跪地,秦烈与厉锋几乎同时收势,兵刃回鞘,紧随其后沉默跪倒。
皇帝负手而立,目光先掠过谢允明,那张脸上惊吓仍未褪去,再移向秦烈,臣子眉心深锁,忧虑颇深。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厉锋身上,这个人他还算了解,是锯了嘴的葫芦,三脚踢不出个响,唯独对谢允明算得上忠心。
皇帝开口:“你来回答朕。”
厉锋猛地抬起头,眸底压着一团黑火:“回陛下,是秦将军途径此处,见到殿下,竟于马上出言调侃,语涉轻佻!殿下素来忍而不发,可卑职容不得!一时激愤,拔刀逼他下马理论!所有罪过,卑职一肩承担,与殿下无半分干系!”
皇帝眸色沉了沉,转向秦烈:“秦卿,你来说。”
秦烈以额触地,答道:“陛下明鉴!臣绝无轻辱之心!只因军中粗口惯了的,一时失言,惹了误会,惊扰圣驾,臣甘领责罚!”
两句话,一硬一软,把误会坐实,却绝不推诿罪责,听在耳里,反倒显出了武将的憨直。
皇帝未置可否,眉峰蹙起一道冷峻的弧度,臣属与皇子近卫动刀,无论缘由,皆是逾矩,绝不会轻易了事。
三皇子立刻上前一步:“父皇,秦将军性子直率,乃是军中习气,绝非有意触怒大哥。”他话锋一转,锐利地指向厉锋,“倒是这奴才,主子还未开口,自个就敢对朝廷重臣秦将军动手,以下犯上,实在放肆!此风断不可长!”
五皇子见三皇子替秦烈说话,立刻反驳:“三哥此言差矣!大哥身子如何,众人皆知,他来此本就是父皇恩典,散心而已。秦烈身为臣子,不知体恤,反而出言不逊,坏了大哥兴致,岂是臣子本分?我见这奴才平日稳重,若非秦烈言语过分,岂会轻易动手?”
皇帝眉心紧锁,眼睛沉得似能滴下墨来。
“父皇!”谢允明猛地抬头,他膝行半步,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皇帝靴尖。
“此事与旁人无关,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有约束好身边人!是儿臣与秦将军口角在先!儿臣的人只是……他是护主心切!父皇要罚就罚儿臣一人吧!”
皇帝低首,正对上谢允明那双眼睛,乌黑,湿润,眼尾泛着红,哀哀望来。
皇帝眼底闪过恍惚,那个人也曾这般跪着,为了一个低微宫人,哭求他收回成命,回忆如同毒刺,骤然扎入心扉,非但没有勾起怜惜,反而激起了更深的的恼怒。
“起来!”皇帝骤然低喝,他探臂一抓,铁钳似的手扣住谢允明腕骨,粗暴地将人从地上拽起。
谢允明踉跄几步,几乎撞进皇帝怀里,又仓皇后退。
“你是皇子!是天潢贵胄!”皇帝指节收紧,青筋微突,声音一刀一刀劈下,“朕平日里纵容你,不是叫你为一个奴才下跪哭求!自降身份!”
谢允明被迫站稳,腕上痛意钻骨,却不敢挣脱,他抬眼,惊愕与惧意交错,仿佛第一次看见父皇这副雷霆面孔,像被撕掉温情的画皮,露出里面冷硬的獠牙。
皇帝对上那视线,胸口旧创似被重新撕开,怒火蹭地窜高,烧得嗓音愈发阴沉:“奴才逾越,杖责五十!即刻行刑!”
他猛一扬手,将谢允明甩向身侧内侍,目光如寒铁转向秦烈:“秦烈,御前失仪,冲撞皇子,回府禁足一月!国公之封,再不必提!”
旨意一下,如同惊雷,厉锋被两名侍卫上前架起,他面色不变,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行刑的闷响一声声传来,棍棒敲在了厉锋的后背上,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未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他的后背很快便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黑色的侍卫服。
谢允明被内侍阻拦,靠近不得,只能扭头看向皇帝,声音凄楚:“父皇!不要!求求您!饶过他吧!”
“就饶了他这回儿吧,父皇!”
“父皇!”
谢允明祈求的声音太真,仿佛每一杖都抽在自己脊骨上,连旁观者都觉心肺被攥紧。
五皇子见状,谢允明好歹是自己的人,又想到厉锋是大哥身边最得力,最亲近的人,欲开口求情:“父皇,大哥他……”
“住口!”皇帝厉声喝断,眼神如冰刃扫过,五皇子顿时噤若寒蝉。
在刑杖将落未落之际,谢允明忽地爆发,不知哪来的蛮力,猛地挣开内侍钳制,他双臂大张,整个人扑在了厉锋的身旁,仰头嘶喊:“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他了!父皇若还要打,就打儿臣好了!儿臣愿替他受这剩下的杖责!”
“明儿!”皇帝又惊又怒,脸色铁青,“你——!”
棍棒悬在半空,执刑侍卫“扑通”跪地,哪里敢落?厉锋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住,顾不得背上剧痛,挣扎着想将他推开,嘶哑道:“主子,你当心!”
谢允明纹丝不动,只死死盯着皇帝。
场面一时僵持,御前跪倒一片。
皇子,宫人额头紧贴泥土,此起彼伏的“陛下息怒”汇成低哑的潮声
风也噤声,只余血泊里细小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将僵持的影子拉得漫长。
半晌,皇帝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你真是朕的好儿子!谢允明!你给朕滚回你的长乐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好好给朕静思己过!”
最后一个字砸落,众人膝头俱是一震,风头最盛的大皇子和秦烈将军转眼间都受到了惩处。
尤其是对大皇子,宫人相顾失色,皆在彼此眼底看见惊涛,陛下从未动过大皇子一根指头,今日却破例。
原来所谓福星,并非长生不灭一旦龙颜生厌,陨落也只在一瞬。
长乐宫深处,药香浓得发苦。
铜壶滴漏一声又一声,钝刀割肉似的,太医宫人退尽,殿门合拢,灯火被药气熏得暗淡,只剩榻前两只烛芯还倔强地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晃得如同水波。
厉锋伏在榻上,背脊被白纱缠成起伏的雪岭,冷汗顺着鬓角滑进枕芯,洇出深色圆痕。
他咬肌绷紧,指节抠住榻沿,见谢允明出现,便试图撑起身子,不肯露出半分孱弱。
“别动。”谢允明蹲下身,与厉锋平视,轻声问:“疼不疼?”
厉锋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一颤,立刻摇头:“不疼。”
谢允明伸出手指,虚虚地拂过他背上厚厚的纱布,仿佛能感受到其下狰狞的伤口,低声道:“你撒谎,怎么会不疼呢?我看着都要疼死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冷硬的歉疚,“若非为了接下来的谋划,我岂会让你受这般苦楚。”
“为了主子,刀山火海亦无悔,区区杖责,心甘情愿。”厉锋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谢允明笑了,他俯得更低,额前碎发扫过厉锋耳廓。
烛火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一寸寸靠近,几乎交叠。
谢允明的呼吸落在厉锋颈侧,带着微苦的药香。
厉锋的喉结滚动。
两人目光交汇,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空气中紧紧缠绕。
厉锋眼中全是谢允明近在咫尺的容颜,他呼吸不由得窒住。
谢允明的眼睫也微微颤动,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无声中缩短,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热度。
谢允明的头微微仰起,厉锋也忍不住凑近。
可谢允明未再靠近了。
厉锋也猛地偏开头,他声音压抑而沙哑:“主子,天色晚了,您今日劳心劳力,该好好歇息了。”
谢允明依然笑意浓浓,点了点头:“好。”
他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回忆浮上心头。
其实,他和厉锋是亲吻过的。
就在他十六岁那年,邵老将军决定送他回宫的前夜。
老将军将厉锋单独叫去,问他是否真的决定跟随入宫,前路艰险,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护周全程,问他是否愿意被权势所累。
谢允明立在门外,听得一字不漏。
当夜,他寻到校场,月光把空地切成银白的湖,少年执剑,汗珠沿着下颌滴落。
谢允明直直地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踮起脚尖,将自己冰凉的唇贴上厉锋因惊愕而微颤的唇,生涩,僵硬,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灼热。
“你别离开我。”谢允明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他清晰感受到厉锋瞬间的僵硬,少年的眼中原本是欣喜的,但伴随着谢允明的目光与声音,化作了更深的痛色。
厉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刻起,对谢允明生出了逾矩的心思。
也许是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少年披着厚衣立于阶前,回眸时眼底霜雪消融,也许是更深露重的夜半,那人伏案批阅,烛火将侧脸镀上一层薄金。
等他在梦里再度描摹那张面孔醒来,才惊觉——自己已然长成男人。
他迷恋那副苍□□致的皮囊,更沉溺于那颗被苦难磨得复杂又锋利的心。
于是,当谢允明主动踮起脚尖,把冰凉的唇贴上他的那一刻,狂喜与剧痛同时在他胸腔炸开,他看得分明,那不是情动,是挽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唇瓣相触不过一瞬,厉锋却像被火舌燎过,猛地后退半步。
厉锋轻轻推开了谢允明,眼底的痛色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主子……若换做别人,只要能帮到您,您也会这样对他吗?”
谢允明点了点头,神情坦荡得近乎残忍。
厉锋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没关系,您不必如此。”
他抬手,指腹极轻地擦过谢允明唇角:“主子什么都不用做,厉锋的命是娘娘给的,使命便是护您周全。只要您不愿,我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月光薄如刀刃,谢允明最后主动伸手,给了他一个短暂而克制的拥抱。
第二日,厉锋当做什么也发生,只细心地收拾行囊。
但邵老将军找到了谢允明,老人目光如炬,早已看出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羁绊。
“小殿下。”邵将军语气严肃,“你老实告诉老夫,你是否在借感情欺他?”
谢允明迎上老将军的目光,坦言:“我没有欺骗他。”
“若我想,我当然可以骗他,我有能力让他深信不疑,觉得我深深喜欢着他,可我没有那么做。” 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笑意,“因为我觉得,喜欢或不喜欢,本身就不重要。”
谢允明知道皇帝愿意接他回去,不过是因为皇帝失去了他娘,所以才惦记着她留下的这个儿子。
谢允明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唯有无法彻底得到,半得半失,若即若离的东西,才最让人失去理智,牵肠挂肚,难以割舍。
他轻声总结,“哪怕我真的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知道呢?”
邵老将军凝视他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小殿下,弄权弄心,你喜欢如此?”
谢允明坦然:“想登上皇位的人,当应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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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弄权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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