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光迎着少女锐利的目光,下意识一顿,然后偏开了脸,然后可能意识到这样有些刻意,他才扭过头叹气:“你爹不是染了风寒,不小心去了的吗,街坊邻居们都知道啊。”动作僵硬,神色闪避。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伪装有多么漏洞百出。
宋清酌昨晚重新思索了系统说的话,她本以为她的任务就是盘活宋家酒馆,看了进度之后才发觉自己方向有误。
若是重振酒馆单是指营业额的话,那以现在宋家的地位和声誉,按理说任务进度至少应该有七八成才对,千算万算也不应该只有三分之一。
她以为“重振宋家酒馆”,她一直以为重点在“重振”二字上,因此将重心全放在了让酒馆恢复昔日荣光上,但现在看来,她必定是忽略了什么。
于是她又重看了宋父的手札,却发现有些地方的墨迹略微凌乱,似是执笔人反复描摹过,她原先并未在意,只当是宋父书写时的习惯。
可夜里光线暗,她借着烛光,将纸面侧过去,却发觉有多处这样的痕迹,虽不明显,却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个地方。
她心跳有些加快,忙寻了刻刀,细细地刮过去,这才发现这竟是双层的纸张,若非刻意寻找,几乎很难察觉。
她取了茶水,用毛笔细细沾湿,纸上逐渐浮现出淡淡的字迹,她忙寻了纸张誊过去。
“女、儿、红……?”
宋清酌心下疑惑,她知晓宋父在宋清酌出生时埋了女儿红,是备着待宋清酌成亲时用的,于是她寻了铁锹,去槐树下将两坛酒挖了出来,酒坛上带着泥巴,上边的红酒字早已经褪了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宋父千方百计留下的,不可能是什么无用的信息。
她目色一凝,又想到了什么,顺着埋酒的地方往下挖了一尺,果不其然,铛的一声,铁锹再也难进分毫。
这底下果真藏了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挖出来,里面杂七杂八,已经泛黄的草编蚱蜢,绣的歪歪扭扭的香囊,还有半本手抄的酒方,最底下似是几封书信。
宋清酌将酒坛埋回原处,抱着木盒回到屋内,她拆开书信细细地看着,前几张大多是记事,越往后才透露出几分耐人寻味。
“前日开封一坛陈酿,饮后忽觉喉间腥甜,本未曾留意,谁知夜半咳血不止,银针试了三试,竟验不出蹊跷,我疑心有人在针对宋家,故将整批酒尽数销毁,免留祸患。”
“城北米行突然毁约,拒绝出售糯米,我追问缘故,掌柜的却神色闪躲,嗫嚅半晌无言以对,所幸家中还有些余量,约莫还能撑个半载。”
“福满酒楼的掌柜昨日登门,言愿高价收购宋家酒方,言语粗鲁,被我严词拒之,宋家酒方乃宋家安身立命之本,百十年来从未有外售之说法,其拂袖离去,言语间略有威胁,恐背后必有倚仗,加之近日我心中常觉不安,胸闷气短,约莫是年岁使然,不管如何,只求老天能让我妻子平安。”
“想我一生谨慎,未曾想竟遭此暗算,竖子无状,竟要我与虎谋皮,气哉,近来咳血愈发频繁,约莫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只是夫人身子弱,我走后她该当如何。”
“我恐时日无多,合离书我已写好了,放于枕下,夫人应是能懂我用意,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一双儿女,玉珀年幼,清酌也未及笄,只愿明光兄能念着情谊,垂怜他们姐弟,九泉之下,我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最让她惊讶的是最后一封,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明光兄,此事涉及皇家,勿再追查,性命攸关。”
既是被她看到,想必是宋父还未来得及送出去就遭遇了不测,仓促间只得将其藏起,但又盼着若有朝一日能够真相大白,所以才留下些蛛丝马迹,等着后人寻起。
她当时的心情极为复杂,恰巧系统又响起了提示音,突然上涨的任务进度彻彻底底地证明了她的猜测。
怪不得系统说什么潜在的威胁,这哪里是什么经营任务,根本是盘错综复杂的生死棋。
如今她这一问,周明光便是知道她肯定知晓了什么,但他不确定宋清酌知道了多少,“就是风寒啊,还能有假?”
宋清酌不信,幽幽地道:“真的吗周叔?您当真不知道什么隐情吗?”
她原先便纳闷儿,依照这俩人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宋父又如何能安心地托孤,如今看来,那些书院的做派,怕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周明光揣着手,神色有些不自然,扯出个生硬的笑:“你爹是我看着走的,那还能有假吗?”
他状似不经意地揉了揉宋清酌的头,咳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小孩子别天天想一些有的没的,对了,再过几个月就是你的及笄礼了,想好问周叔要什么礼物没有。”
宋清酌起身,这半年来她也蹿高了,站起身来一瞧,约莫能到周明光的肩膀位置,眉眼间也长开了不少,神色间不经意地带着宋父的影子。
她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周明光,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周明光活了四十多年,在一个孩子面前竟险些没能控制住情绪。
宋清酌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毛。
下一秒,一行清泪猝不及防地从脸颊滑下,泪珠掉在手背上,接着沿着指尖摔落在地。
周明光一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道:“不是……你这孩子哭什么……嘶……别哭啊……”
宋清酌也不说话,只攥着袖口拭泪,她哭得没有声音,泪珠滚落,好似每一滴都似有千钧重,她这般哭法比号啕大哭更叫人揪心,砸得周明光急得直踱步。
眼见他有动摇的念头,宋清酌下了副猛药,她撩起衣摆,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泪眼朦胧:“求周叔告诉我罢,若是为人子女却无法为父申冤,那我还不如和玉珀随着爹娘一同去了。”
周明光听了这话,眉头拧得死紧,他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似是极为纠结,又背过去踱了两步。
半晌,他才挤出一句:“你……当真非知道不可?”
宋清酌不语,只是固执地盯着他,
“罢了!”他叹出一口气,那只手在空中滞了滞,最终只是虚扶了一把:“……我告诉你就是了。”
“你爹确实走得冤啊,”他抬头看天,神色惆怅。
“去年秋天,你爹突然给我写信,说近来酒里被人掺了东西,嘱咐我务必严查自家酒窖,以免被人做了手脚,我听了你爹的话,依次排查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不少被启过封的酒,未免打草惊蛇,于是我暗中销毁了那批酒,只假装自己不知。你也知道,京都酒家唯有我跟你爹为首,难免遭人嫉恨,起初我们只当是寻常的同行倾轧,谁知不久,又发生了接二连三的一些事,你爹便断言有人要对宋家动手,只是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再往后有人想要贿赂你爹,明面上是买酒方,实际上是想要将宋家收作爪牙,来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你爹一声忠厚本分,自然不会答应,这时我才知道,你爹早已中了毒,时日无多,”他声音微沉,似在回忆当日情景,片刻后才继续道,“他将你姐弟二人郑重托付于我,未过几日,便……与世长辞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悲伤。
他本是想着若宋家酒馆倒闭,他便暗中将这两个孩子接到身边照料,反正他这辈子也不会娶妻了,定会如待亲生骨肉般对待他们。
谁知这孩子天赋异禀,丝毫不输其父,硬是将宋家撑了起来。
宋清酌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明了,与周明光不一样,她想得更深些。
能神不知鬼不觉置人于死地的毒药,据她所知并不常见,再加之宋父信里又提到了福满酒楼,可知此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此番行事,要么是肆无忌惮,背后有着滔天的权势,要么是根本不怕被人发现。
会是谁呢?
周明光看着宋清酌一脸思索,抬手又摸了摸她的头:“我知你聪慧,也知你想要为父报仇,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你父亲若在天有灵,定不希望你以身犯险。”
宋清酌低了头,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她点了点头,目色凝重。
周明光又叹了口气,眼神挪到宋清酌脸上,神色怀念,“你跟你爹真的挺像的。”
一样的倔,一样的认死理。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一阵静默中,周明光突然发问,他有些不得其解。
“我爹的手札里写了几句。”
周明光背过身嘀嘀咕咕,不知是擦眼泪还是在埋怨故人不守信,明明自己说了要瞒着,却还暗戳戳地给孩子留信,不讲武德。
宋清酌眯着眼看向太阳,光有些刺眼,耀得人眼前发白,她抬手遮在额前。
远处乌云翻墨,山风渐起。
【卷一.寒尽春生.完】
寒尽觉春生,夏随风雨来。
山雨欲来,一波未平一波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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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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