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关东煮纸杯口的手镯被用力转动时,发出轻微而难听的摩擦声。冰冷的金属沾上一点浑浊的油汤渍,像一道丑陋的封印。周野那句“回县城考编”还在空气中带着廉价汤水的味道盘旋,如同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声闷响。
我们之间的空气凝固成冰。对视的目光像两根擦身而过的电线,仅剩下危险的灼痕,却再也溅不起任何火花。他垂眼,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没有道别,只留给我一个被那不合身廉价西装撑得过分单薄僵硬的背影,推开711便利店粘着油污的玻璃门,汇入外面灰扑扑的人流,彻底消失。
那种熟悉的无形绞索瞬间勒紧肺腑。不是痛,是种彻底的虚无和下沉感。我低头,看着腕上那只沾污的Cartier,繁复的豹头此刻竟显出几分狞厉。关东煮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杯口,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庆功宴的时间像个精准的刑期一样降临。
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林家私人会所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名媛香鬓,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餐食、陈年红酒和无数虚假笑容混合出的甜腻气味。我穿着当季高定礼服,冰蓝色薄绸贴着皮肤滑得像一层昂贵的枷锁。父亲和顾沉舟是绝对的中心,人群围绕形成旋涡,每一个敬酒者都带着深不可测的谄媚或审视。叔叔离开后的艰难局面,似乎真的被顾沉舟翻手为云,林氏这艘曾倾斜的巨轮,在他的掌舵下宣告了新航程的开始。
“林董后继有人,顾总年轻有为啊!”
“林家夏夏真是亭亭玉立,和沉舟站在一起,般配,太般配了!”
祝福声浪铺天盖地,每一句都像一层透明的保鲜膜,密密匝匝地缠绕包裹。我举起酒杯,水晶杯沿泛着冷光,笑容在唇角固定成型。
“多谢各位。” 顾沉舟得体地颔首,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沉稳。他自然地揽过我的肩膀,向众人致意。隔着薄薄的衣料,那只手的温度和力道都清晰无比。他的目光扫过我脸颊,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低声,只用我能听到的音量:“今晚辛苦了,再陪大家喝几杯应酬就撤。”
他的靠近,他指尖的温度,他话语里无形的指引,此刻都化作无形的催吐剂。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胃部那熟悉的神经质痉挛再一次袭来。那些虚伪的赞颂、父亲眼角眉梢对顾沉舟不加掩饰的倚重、以及人群深处也许存在的、关于“周野事件”的隐秘窥探......无数细小的针扎在意识深处。
一杯,两杯......香槟绵密的泡沫在舌尖炸开,也炸裂着摇摇欲坠的理智。酒不再是助兴的液体,而是对抗窒息、浇灌内心那越来越巨大空洞的唯一燃料。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再没有初时的清甜,只剩下辛辣的回苦,灼烧着食道,却冲不淡眼前晃动的华丽虚影和心底压着的铁灰色泥泞。
视野开始旋转。水晶吊灯的光晕在旋转中化作刺目的白斑。人群模糊成斑斓的背景噪音。脚步虚浮,世界只剩下脚下踩着云端般的不真实感。顾沉舟的手适时地、带着不容拒绝力道地托住我的肘弯,声音沉稳:“你喝多了,去外面透透气。”
他半是携裹,半是引领,将我带离喧嚣的中心,走向通往外阳台的法式雕花玻璃门。外面是初秋微凉的夜风,露台很大,铺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雕花的铸铁栏杆圈出一方俯瞰着城市璀璨灯海的静谧之地。身后宴厅的浮华被厚重的玻璃门隔开,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沉闷的回响。
新鲜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露台上精心养护的花卉香气。但眩晕并未减轻,反而在短暂的逃离后更加汹涌地反扑。我踉跄地扶住冰凉的栏杆,身体的不适感和灵魂深处那个不断扩大的黑洞交织在一起,沉重得几乎要将我拖倒。
一只手无声地伸到眼前。
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嘴已被点燃,暗红的火点在微风中明灭不定。
“试试这个?缓一缓。”顾沉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近在咫尺。没有询问,只是递出选择。
胃里翻江倒海。烟味儿在这瞬间竟奇异地盖过了浓重的酒气,带着辛辣的诱惑。一个念头疯狂占据上风——也许它能烧掉喉咙口的翻涌,甚至烧掉心底那个塞满“周野”、“考编”、“许棉”、“绝无可能”的冰冷黑洞。
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虚弱和自毁冲动,我伸手接了过来。动作笨拙而生涩,指尖甚至碰到了他递烟的指节。
就在这时——
“......咳咳......”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从喉咙深处呛出!烟味如同滚烫的火炭碾过从未被烟草熏染过的脆弱黏膜!眼泪瞬间被激出眼眶,眼前一片模糊,身体痛苦地前倾蜷缩,扶住栏杆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狼狈至极。
一只带着薄茧、温厚干燥的手,带着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力量和小心,轻轻地拍在我剧烈起伏的后背上。掌心传来的热度穿透薄薄的衣料,带着不容分说的安抚意味。是顾沉舟。他离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耳廓。
“慢点,第一次都这样。”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耐心,另一只手似乎想拿走那支折磨人的香烟。
混乱、眩晕、剧烈呛咳后的虚弱感和背后那只手的温度,让我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捆缚住。
阳台下方,连接主楼与花园的分叉小径边缘,一小片浓密的紫藤花架阴影下。
一个翻墙落地的声响被宴会厅隐约的乐声完美掩盖。
周野喘着粗气,单膝跪在冰冷粗糙的花圃泥土里,手心被粗糙的砖石擦破,渗出血丝,裤脚沾满了混着露水的草屑和泥点。他刚从夜班流水线上下来,身上还带着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他知道今天对林家有多重要,也知道自己送解酒药的行为有多逾越、多可笑。但他记得我以前酒后容易头疼到夜不能寐,他记得我公寓床头柜那个常备的白色药瓶贴着的德语标签。
他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草屑,下意识地护住怀里那个小小的、廉价的塑料药盒,抬起头,急切地想在这露台的灯光下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灯光昏暗交错。
露台上,我正靠在栏杆边。顾沉舟站在我身侧,几乎呈半个拥抱的姿态将我虚拢在怀里,一只手握着我执着香烟的手,低头专注地看着我,嘴唇正靠近我的耳朵,似乎在低语教导什么。
我微微侧着头,长发有些凌乱地滑落,手里那支点燃的烟闪着微弱的红光。我身体虚软地倚着栏杆,又仿佛正乖顺地靠近身前那个为她构建的支撑。
灯光勾勒出两人相贴的剪影,亲昵、低语、烟雾缭绕。
如同......爱人低语。
时间在这一刻被骤然冻住,又轰然碎裂。
周野僵在冰冷漆黑的紫藤花架阴影里,仰视着露台上那一幕。怀里那盒廉价的解酒药沉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最后一丝支撑的虚幻。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莫大的凌迟。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像一尊被抽离了所有生机、只剩下沉重躯壳的雕塑,在花圃的泥泞中向后挪动。动作滞涩而僵硬,仿佛拖着千斤重担。护着药盒的手无力地垂下,药盒无声地滑落,掉进潮湿的泥土里,盖子翻开,白色的药片洒落在黑暗中无人问津的草叶上。
他转身,没有任何留恋,像一个最幽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墙角的漆黑浓影之中。来时攀爬的墙体,此刻成了他逃亡的屏障。爬墙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狼狈,比来时更加剧烈急促,铁艺藤蔓上的尖刺再次撕裂了他的手掌,血混着泥土留下暗沉的痕迹。
翻落墙外,甚至能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沉重地砸在寂静无人的路面上,一下,又一下,带着孤魂野鬼般的空洞和死寂。
三天后。我的手机屏幕上,一个沉寂已久的头像——周野那个对着画板努力笑的旧照——突然出现了一条新视频。
没有任何文案。只有一首歌的标题。
《嘉宾》。
封面是MV截图,一个穿着普通西装的男人在空荡的阶梯教室角落里独自坐在课桌上,光线昏暗模糊。
定位显示:宿迁泗洪XX电子厂。
视频开始播放。
不再是廉价的KTV包房,不再是混乱的灯光和廉价的香水味。背景是真实的、嘈杂的工厂流水线环境:巨大的机械手臂,运转的传送带,金属撞击的单调噪音。环境光线是惨白冰冷的顶灯。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不合身的廉价黑色西装——那套曾在711被矿泉水泼湿、又被HR踩过简历的西装,唯一的不同是肩线更板正些,仿佛特意为录制翻新过。但崭新本身,在这种灰败的背景里,反而透着一种笨拙而心酸的隆重感。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却像戴着一副枷锁。
他站在一尘不染的空旷食堂角落里,身后是整齐堆叠的塑料红椅,头顶是惨白的日光灯。表情没有刻意堆砌的痞气或绝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平静疲惫。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工厂巨大的背景噪音传来,有些浑浊回响:
“分手后第几个冬季
今天是星期几
偶尔会想起你……”
声音没有技巧,有些干涩,却比任何刻意的嘶吼或表演都更直击人心。镜头没有怼脸,而是微微仰角,显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空旷惨淡的背景。
“你突如其来的简讯
让我措手不及
愣在原地……”
目光微微看向镜头,又仿佛透过镜头,在遥望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场景。
画面切入一段快速的工厂工作场景蒙太奇:穿着深蓝色工服的周野在流水线上重复着机械的安装动作,指尖翻飞,只有沉默的背影;穿着廉价崭新西装的他坐在堆满红椅的食堂角落,独自一人。
镜头推近,聚焦在他的手上——指节残留着几道愈合不久、但仍泛着粉红新肉痕迹的擦伤。与西装布料形成刺目的对比。
“当我听见教堂的钟声响起
站在这只属于你的婚礼......”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无法完全掩饰的撕裂感,目光直直穿透屏幕:
“可惜这是你和他的婚礼
而我只是嘉宾......”
“可惜这是你和他的婚礼
而我只是嘉宾......”
他重复着副歌最后两句,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弭在工厂巨大的单调噪音洪流里。画面最后定格在他的近景:额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粘在额角,崭新的西装袖口下是洗得发白的旧衬衣。背景是冰冷机械和叠放的塑料椅墙。
然后,屏幕彻底变暗。没有任何后续画面。
只有工厂机械运作的单调噪音持续鸣响,如同命运的洪流碾过一切的声音。
我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袍,坐在林家别墅顶楼宽大得空旷的露台上。初秋深夜的风带着凉意,吹透薄薄的衣料。楼下的城市依旧霓虹璀璨,远处的巨大摩天轮缓缓转动,像一只俯瞰命运的巨大眼眸。
手机屏幕的荧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视频里的噪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我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雕花的栏杆冰冷刺骨。下方,是宴会那晚周野曾经跌落的那片昏暗紫藤花架。灯光昏暗,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
手指滑过腕骨——那里空空如也。庆功宴后被送去清洗保养的Cartier手镯,还没拿回来。那天晚上卡在廉价关东煮纸杯口的狼狈触感,连同露台上那只递过来的香烟、那被迫吸入的辛辣烟气、和身后那只带着绝对掌控温度的手......所有感知混乱地搅缠在一起,化为喉咙口一阵新的翻涌干呕。
楼下庭院里,传来极其细微的响动。
像是细小的、坚硬的颗粒,被人用力地、一遍又一遍,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声音沉闷,孤独,执拗,带着一种发泄不出的、无穷无尽的钝痛。
在这座巨大华丽牢笼的寂静深夜里,如同一曲荒诞绝望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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