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辉透过落地窗洒近客厅，暖金色的光并未给这个家增添温度，反而多了几分荒诞的可笑，木质茶几上摆着一杯凉透的红茶，又冷，又苦。
“小珣。“李新月的声音轻柔，却夹杂着一丝的疲惫，“我知道你从小就粘着你哥，就连你读高中也是，哥哥在一外，所以你也去一外。“她抬起头，看着站立的儿子，谢珣的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像是蝴蝶停驻时轻轻颤动的翅膀。
“但是哥哥现在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再继续待在一外了。“李新月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没有替你哥处理过他那些处分单，你能想象吗，他就没有一天是安分的，有哪个学生一学期能被处分二十多次，他被收了七部手机，他但凡是藏一下呢，但凡是少玩几次呢？他一人的处分，比高一年级其他人的加起来都多，这还是你爸运作之后的结果。爸爸因为他的事都请一外的校长吃了好几次饭了，这次要不是你去替你哥上学，恐怕你哥是真的要被开除了。”
李新月闭了眼，神色悲戚，“小珣，哥哥今年17岁，他还有一年就成年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只能管他到十八岁，我真的怕，我真的怕他十八岁之后就……”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谢珣突然打断了她，向来温和的嗓音浮出几分怒意，眼底滋啦闪烁着灼热的火光，“妈妈，你真的关心过哥哥吗？”
“我怎么没有关心他？他高一打伤的那个学生，还是我厚着脸皮提着礼品去人家家里恳求他们不要报警。“李新月掩着面，声音正在颤抖，”小珣，我一直都想关心你们啊，可你们从来不告诉我你们的真实想法，我一直都知道，哥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小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
谢珣沉默了片刻，站立的身影格外修长，也格外的孤寂，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闭上眼睛缓缓开口，“离婚，你和爸爸离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什么都告诉你。”
“这是什么道理？”李新月皱着眉苦笑，“我和你爸的感情没有任何问题。”
谢珣自嘲地笑了笑，睁开眼，吼了出来，那些积压已久的愤恨与怨气被一同牵扯出来，“我跟他的感情有问题，我和哥哥跟他的感情有问题！他是个疯子，你知道吗？他就是个疯子啊！你是感觉不到他的控制欲吗？？”
谢珣捏着这个女人的肩，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你不是知道吗，他以前会打你啊，你见过的，你为什么要原谅他，当初你就应该和他离婚，带着我和哥哥远走高飞，你为什么要继续和他在一起？”
李新月羞愧地低下了头，避开儿子的目光，“他以前确实犯了错。“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可他跟我保证他不会再犯了，你爸这些年对我很好，小珣，我没有理由和他离婚。”
“你一直都知道吧。”谢珣平静说。
李新月的脸顿时惨白，失去了血色，眼里泛起了一层雾。
“这些年他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你离开，最长的一次，你出去旅游了一个月也没回来，你并不是一个喜欢旅游的人，不是吗？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我观察过，你其实一点也不开心，我一直都告诉自己，爸爸不喜欢我和哥哥，但妈妈是喜欢的啊，妈妈这么温柔，她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孩子。如果她知道她的孩子遭遇了什么，她一定会很伤心，妈妈身体不好，我不能让她伤心，所以我们三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打扰到您。”
谢珣的面容悲戚，清瘦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
“可是，人怎么会无知到这种地步呢，您真的不知道——”他直视着李新月的眼睛，在那双与他一般柔和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悲伤的倒影，“您真的不知道，爸爸对我和哥哥的所作所为吗？”
“对不起……”李新月颤抖着咬着下唇，错开了与谢珣的视线，豆大的泪终于从她眼里落了出来，“小珣，对不起，我……”她的声音溢出了哭腔，“小珣，对不起……”
谢珣轻笑，嘴角挂着嘲讽，“果然，你知道吧，我一直都在想，书房的密室真的有这么隐蔽吗，真的有这么隔音吗，您难道从未踏进书房看过吗，难道您真的听不到我和哥哥的惨叫吗，您察觉不到我和哥哥的伤吗？我并未刻意处理过那些带着血的衣服，难道您真的一次都没有发现过吗？”
李新月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儿子质问得哑口无言。
“后来我才明白，密室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您的消失也是一个借口，它们给了您漠视我和哥哥真实遭遇的理由，也给了我和哥哥一个莫须有的假设，空悲切的幻想，我一直在想，如果您发现了，会不会救救我们呢？”
“我已经得到答案了，您不会救我们，您一直都在冷眼旁观，明明知道谢鼎对我和哥哥做了什么，您从未阻止。”
李新月颤抖地咬了唇，几乎站不稳，倒在冰冷的瓷砖上，冲着谢珣吼了出来，“你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苛刻，你对所有人都是笑脸。小珣，你以为我感受不到吗，我见过你和你的老师同学相处是什么样子，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为什么偏偏是我，你为什么偏偏不能原谅我？”
“我明明已经……已经在尽力地补偿你们了。”
谢珣沉默着，走向饮水机，替母亲接了一杯热水，他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后慎重地握住那双凉到刺骨的手，把那杯热水放到了她的手心，“您在我的记忆中扮演了一个慈母的形象，我一直，一直，都非常喜欢您。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可以加在您身上，温柔、漂亮、善良、耐心……当我发现这些可能只是您的伪装时，我真的崩溃了。妈妈，我六年级休学那年，不是因为那个书房的十五日禁闭，就连哥哥也以为我是有幽闭恐惧症，所以他陪了我很长时间。其实，不是的，我没那么胆小，我只是……我只是很害怕，你把我丢下。”
原来，他不是怕黑，只是怕有人把他丢在黑暗里。
所以，少年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与他有着相同血缘同等遭遇的哥哥，那才是他当年需要谢珉的原因，那才是当年两兄弟休学的真正原因。
谢珣的胆子其实很大，为了哥哥的梦想可以硬抗十五天。那是重庆的苦夏，幽闭，闷热，潮湿，没有时间的十五天，时时刻刻带着恐惧与胁迫的十五天，可那十五天的禁闭却未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皮肉的伤疤会淡去，唯独心上的痒痕永远镌刻于纤细的灵魂。
谢珣很早就学会了放弃在那个男人身上寻求一丝温存，却没有学会放弃慈母的怀抱。
温柔的母亲漠视了孩子的遭遇，他被她留在了那个疯癫阴郁的中年男子身边，仅仅是因为一个避而不见的眼神，谢珣偷偷向母亲求救时，母亲偏头躲闪又逃避的眼神。敏感的少年几乎在瞬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后，不断试探，在父亲稳操胜券和嘲讽的目光里不断试探。最后，他得出了一个不想要的答案，一个无法自欺欺人的答案，一个不如没有的答案。
柔和恬静的女人，亲眼看着她的孩子，被推入幽暗深渊。
谢珣掰开了李新月的手指，哀伤道：“妈妈，我不会再幻想着你站在我和哥哥这边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去维持那种虚无的想象了。”
下一秒，他沉下声：“我不允许你们把哥哥送去那种学校，如果你们这样做，我一定会报警。”
其实不是报警，谢珣甚至想让谢鼎自己滚去精神病院。
疯子，就该待在疯子住的地方。
李新月羞愧端着那杯热水，看着谢珣离开的背影，她的孩子不喜欢他的丈夫，她的丈夫不喜欢她的孩子，既然这样，又该怎么办呢……
谢珣踩着没有温度的拖鞋上了楼梯，李新月颤抖的手甚至握不住那个水杯，少年替她接的热水撒了遍地，而她只能这样看着。
谢珣进了屋之后，迅速反锁了房门，他的心脏在狂跳，他其实本能地害怕谢鼎在刚才突然回家，因为他知道，如果谢鼎看到了刚才的景象，他肯定又要挨一顿抽，但他更期盼着谢鼎突然回家，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可以撕掉那些虚伪粉饰的太平，与其沉默着，不如撕碎假象好了。
谢珣紧紧握着手机，因为手机是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他在学校可以毫无留恋地将手机上交，在家里却必须时时刻刻手机不离身，有时候他都害怕，谢鼎突然冲出来，然后莫名其妙地给他几巴掌或者几闷棍。
他点开微信，正在琢磨到底怎么告诉哥哥这件事，按照他对谢鼎的了解，如果谢鼎有了这个想法，那就不会仅仅让它只是个想法，他一定会付诸实践。谢珣知道他们说的第三方教育机构是什么，谢鼎以前就威胁过他们，如果不听话，就把他们送去那里，国内最出名的一个第三方教育机构闹出过很多人命，也是因为那些人命，才让人注意到了那些学校。或者说它们根本不能称之为学校，不过是神经病借着教育的谎言对学生实施暴行的地方。国内这种地方遍地开花，进去的人非死也残，他不能接受哥哥被送去那里。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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